首页 -> 2008年第7期

解读毕飞宇《家事》和《相爱的日子》

作者:史言喜




  “新生代”作家往往回避“国族宏大叙事”,以世俗、民间、私人、鸡毛蒜皮的琐碎庸常来反映生活,观照人生,透视人性;他们更多关注的是人——普通人,关注他们的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喜怒哀乐。毕飞宇是“新生代”作家中颇为引人注目的一位,他的小说,尤其是短篇小说,所关注的多是弱势群体:留守儿童、“空巢”老人、心理断乳期的中学生、来自农村的毕业就失业的大学毕业生。在这些人身上,毕飞宇寄予了悲悯、理解、同情,写出了现代人的“生存疼痛”。
  毋庸讳言,现代工业文明、商品经济给我们带来生活水平提高、物资产品丰富的同时,也让我们面临着生存环境改变、个体的孤独感、失落感、漂泊感、迷茫感进一步加深等一系列问题。物质的丰富,并不能抚慰精神匮乏、情感缺失给人造成的心灵伤痛,并不能填补由于生活节奏加快使人普遍丧失传统生活方式而产生的心理虚空。人活于世,所需要的绝非仅仅是物质,还有集体认同感、归属感、幸福感,亲情、爱情、友情……匮乏便是残缺,残缺必有疼痛。一言以蔽之:物质主义盛行的时代,现代文明给我们带来了深刻的矛盾,现实世界魔幻般的变化扭曲着现代人的心灵。空巢、留守、下岗、失业、就业难、住房难、看病难等诸多社会转型期的诸多矛盾,无不昭示着我们生存的艰难。包括毕飞宇在内的一批有责任感的作家密切关注现实生活中人的生存境遇,记录下变革时代人们在动荡中的心灵历程和生命轨迹。《家事》与《相爱的日子》是毕飞宇2007年的新作,解读这两部短篇小说,能让我们感觉到作家灌注在作品中的人文精神与悲悯情怀。
  没看内容之前,我们不会想到《家事》的主人公是中学生。这部2007年第5期《钟山》上发表的短篇,把关注的目光锁定在高中生身上,并且细腻而深刻地描画出他们成长过程中的心灵之痛。
  小艾是最著名的中学里高一年级龙凤班——十七班的优秀生,她同班的乔韦是她的老公,而高一(九)班的田满则是她儿子。田满的母亲在他四岁时去了地球的那一边,于是他“在班里头有两个哥哥,四个弟弟。七班有两个姐姐。十二班有三个妹妹。十五班还有一个舅舅。舅妈是两个,大舅妈在高二(六),小舅妈在高一(十)”。在这所中学里,学生们迅速开始了“恢复人际的所谓‘新生活运动’”,他们结成兄弟、姐妹、兄妹、姐弟、夫妻、姑嫂、叔嫂、连襟、妯娌和小舅等诸多关系,一个小男生,在校园里可以有哥、弟、嫂、弟媳、妹、妹婿乃至丈母娘、丈母爹、小姨子和舅老爷。“这是奇迹。温馨哪,迷人哪。乱了套了。嗨,乱吧。”当儿子的田满与当妈的小艾在每天深夜的零点都会互发短信,内容如下:“妈,我休息了,你也早点儿睡。儿子。”“乖,好好睡。做个好梦。妈。”“吻你。”“我也吻你。”“谢谢妈。”田满在四月的第一个星期三的零点十七分给小艾送来了一束康乃馨,在小艾说完“花很好,妈喜欢”之后,她被田满揽入怀中,“小艾心窝子里边晃动了一下,软了,是疼,反过来就把田满抱住了,搂紧了。”小艾的身体最终是被她父亲从田满的身上撕开的。小艾的父亲“提”她上楼时,她在楼道里尖叫:“谢树达,你放开我!他是我儿子!——我是他妈!”
  小说在小艾的尖叫声中戛然而止,我们却不能不掩卷沉思:小艾、田满们的“新生活运动”是现代版的“过家家”游戏吗?青春期的孩子们为什么制造出如此复杂的“人际关系”?在表面的安安静静下,他们有怎样的情感与心理需求?家长和老师除了关注他们的成绩单外,是否还要关注他们深层次的精神上的、情感上的渴求?如果说田满是在寻求缺失的母爱,小艾是在寻求什么?小说没有给我们答案,但我们还是能从字里行间看出点端倪。比如“对高中的女人们来说,日子是空的,说到底也还是实的,每一个小时都有它匹配的学科。课堂,课堂,课堂。作业,作业,作业。考试,考试,考试。”现在的高中生面临着巨大的课业压力与升学压力,疲惫不堪、高度紧张的神经总要以一定的方式来放松、舒缓,否则十几岁的孩子承受不住。再比如,小艾看田满打球时的感觉是“尽情享受一个孤寡的中年妇女对待独子的款款深情”,为什么是孤寡?是不是社会上太多的单亲家庭在她这儿产生了太大的影响,让她潜意识地认为自己是“孤寡”?田满为什么要当“独子”,是否出于对妈妈生了妹妹更加无暇顾及他的忧虑?现代家庭“一家三口”的模式无疑是有缺憾的,尤其是对于孩子。兄弟姐妹不仅仅是手足,还是伙伴,是动画片中永远不能生活在一起,却谁也离不开谁的“猫和老鼠”,是情感上的寄托和依靠。而独生子女的“独”是他们必须经历的痛。
  《家事》通篇充满了喜剧色彩,语言轻松中透着诙谐,有一种让人忍俊不禁的感觉,但读完全文,我们依然会感到沉重,它让我们想到自己的子女。晓华汪政说:“好的短篇会让人们想到世界,想到自己,感到欣喜或不安。”《家事》正是这样的一部短篇。
  每个社会在发展的进程中,都会遇到这样或那样的问题。这些问题在科学家或社会学家眼中,是枯燥的统计数字或抽象的理论概念,但在作家眼里,它们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所经历的喜怒哀乐,是有血有肉有温度有情感的具体的生命个体的生活轨迹,是宏大的也是微观的;它们是具体的,具体到一枝一叶,人物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
  从表面看,《相爱的日子》写的是极小、极简单的事,一对大学毕业后还没有找到工作的青年男女在一个酒会上偶尔相识了,都是“蹭饭”的身份,让他们彼此靠近,醉酒后他们睡在了一起,并且一起在大排档“共进晚餐”,然后各奔东西。如果小说到此结束,不过就是写“一夜情”,那就没有什么深意了。毕飞宇是经营短篇的高手,接下来,他让女孩生病了,一个人在地下室孤伶伶地熬了许多天,直到男孩打电话过去。后来,“他”和“她”的关系相对稳定了,“一个星期见一次,一次做两回爱。”他们没有同居,却越来越亲了。“她”回了一趟老家,他们一起领略了“小别”的胜境,在缠绵之后,“她”从手机里调出两张相片,和“他”商量自己嫁给哪一位好,“商量”的结果是嫁给离过一次婚,有一个七岁的女儿但收入要高一些的姓郝的。“她”走的时候“他”没有送,而是把“她”留在床单上的头发拣起来,绕在指尖上,感到食指疼时把头发撸下来,点着了。“人去楼空,可空气里全是她。她真香啊。”没有大悲大喜,没有大起大落,没有摇曳生姿,甚至没有事件,但小说中随处可见的细节和看似漫不经心的心理叙述,却让我们认识到这篇小说绝非像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
  小说把主人公的相遇安排在一个公司的酒会上,“她”是来蹭饭的,“蹭饭是假,蹭机会是真,蹭着蹭着,遇上一个伯乐,或逮着一个大款,都是说不定的”。朋友们早就说了,像“我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最要紧的其实就是两件事:第一,抛头;第二,露面。”“她”来自农村,大学四年后,“她的眼光早已经和图纸一样精确了”,但这又能怎样?“她”还不是要利用一切途径去寻找“机会”——工作的机会、嫁人的机会。在南京这个繁华的都市,“她”只能在一间小地下室,发烧烧得瞳孔“晶亮晶亮的”也舍不得去医院,因为“一趟就是四五百”。生病了只能一个人硬熬,房内“满地都是擦鼻子的卫生纸、纸杯、板蓝根的包装袋、香蕉皮、袜子,还有两条皱巴巴的内裤”,而人躺在床上,“眼窝子已经凹进去一大块了”。没有工作,没有亲人,孤苦无依,前途渺茫,这就是“她”的生存景况,所以即使不生病,她也是“一脸的寒意,有些黄,眼窝子的四周也有些青”,明显的营养不良。至此,一个“漂”在都市的女大学生形象立在了我们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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