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十七年文学中的爱情解读
作者:周 航
二、阳光下的纯情:秀兰与改霞
秀兰是梁三老汉19岁的闺女,在她七岁时就由梁三老汉订亲给了杨家的儿子杨明山。然而杨明山在解放那年就参了军,50年他参加志愿军赴朝抗美时秀兰才十六岁,从而杨明山在整个小说中都未正面出现。对于这一对包办婚姻青年男女的样本,叙述的天平就完全倾斜到秀兰一人身上,也只有通过秀兰的死心不改的对英雄的真心相许,来完成这一类爱情故事的想象。
与其说是她对爱情的坚贞不渝,不如说是对英雄的心灵安慰与补偿。秀兰与杨明山之间,要说有多少美丽的爱情可言,那只是一种苍白的牵强,他们的相识交往与以后的结合,仅仅是从旧社会带到新社会开花结果的产物。这部小说除了以为人所称道的新中国的建设为主干来作为叙事基调之外,对当时女性的爱情婚姻与生存状况也有一个基本的概貌。小说中所涉及的四个女性人物分别代表了不同的类型。秀兰在小说中虽然着墨不多,也未必是作者所喜爱的,但是社会的大环境确定了秀兰具有最为广泛的代表性。
作者明显感觉到,如果叫他去讴歌这类“伟大的高尚的爱情”,他是缺乏生活基础的,但他做出了另一种努力与求解。首先是秀兰的身世与杨明山的英勇无畏。这其中有一种内在的因果联系。秀兰与杨明山的结合或可能存在的爱情带有一种互向性的献身精神,而不仅仅是一种对英雄的简单的崇拜。这只是一个时代“共名”的具体表现。接着,为了避免这种“爱情”的扁平化与概念化的倾向,作者有意让秀兰的心理出现一些波折。当所有同学都满怀兴趣地抢着要看秀兰未婚女婿的相片时,秀兰是无限羞涩与甜蜜的。但是,周围的人看到杨明山不好看的脸时都显示出了失望之情,他人对英雄想象的落差大大打击了秀兰的自尊心。秀兰为杨明山辩驳:“人家的脸,是给凝固汽油弹烧的……”。从而,最终完成了对杨明山的归属感。周围人的光看外表与秀兰的对英雄的崇拜与纯洁内心形成一种鲜明反差,这不仅是作者反衬人物所用的一种手法,相反,作者想告诉读者一个事实,人们对英雄的想象已渐渐模糊。这也许是作者欲借秀兰这个人物的“爱情”来填补如此隐忧。即使如此,作者对这种爱情的态度是持一种保留态度的,通过改霞与秀兰的心理也反映出了作者内心的一种矛盾性。
改霞心中思量:一个闺女家,可以拿一切行动表现自己爱国和要求进步,就是不能拿一生只有一回的闺女爱,随便许人。在改霞思想上:不管他男方是什么英雄或者模范,还要自己从心里喜欢,待在一块心顺、快乐和满意。[4]
当下作家艾伟有部长篇小说《爱人同志》,其中女主人公张小影也是因崇拜战争英雄刘亚军而产生“爱情”并走入婚姻的。但这种爱情却在无尽的人性与现实的纠缠中最终走向了终结。这难道是同一则寓言的延伸?是对秀兰爱情结局的一种无谓的嫁接?我们当然不能做出如此不合时宜的假设。文学与人性是无限期的,也许文学与人性更具时代性。
历来论者都把重点研究对象放在梁生宝、梁三老汉及“三大能人”身上,殊不料,作者下笔最重的人物却是徐改霞。这可以说是一个事实。整部《创业史》(第一部)三十章加上一个结局,改霞在十二章与结局中频频出现,而且篇幅颇大,叙述精细。尤其在结局中没有让梁生宝与改霞结合,这是颇含意味的。笔者甚至认为作者最喜爱的人物应该是改霞,改霞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作者的代言人。
《创业史》(第一部)有两条主线,一正一侧平行推进。一条是梁生宝带领乡亲们搞好互助组的工作并获得成功;另一条是梁生宝与改霞若即若离的爱情历程。前者合乎时代节拍,为人所称道;后者暗合人情悲欢,令人唏嘘。改霞的爱情有其特殊的一面,在那个时代确实少见。如果用今天的眼光看来,这一新中国的新女性形象更具意味,更带有作家的独创性。
改霞是官渠岸徐寡妇的三姑娘,21岁,在读下堡小学三年级,并且是团支部委员。“这徐改霞,她爹活着的时候,把她订亲给山根底下的周村。解放那年,人家要娶亲;她推说不够年龄,不嫁。等到年龄够了,她又拿包办婚姻作理由不去,一直抗到二十一岁。不久以前,在政府贯彻法的声浪中,终于解除了婚约。”改霞的一出场,就让人惊叹。其中的隐情是,她爱上了梁生宝。她想追求真正的爱情。作者是十分赞赏这样一个姑娘的。这才像一个新中国的女性!可是村长郭振山的第一次“教导”,使改霞的心理产生了第一次矛盾。对比着富裕中农的儿子永茂的“骚情”与入不了党的孙水嘴的嬉皮纠缠,又想起郭振山对生宝事业的冷淡,她心里难受。她本来想试一下生宝的心,说想考国棉三厂征求生宝的意见,她本意是想叫生宝留住她,可是女孩子的真情被生宝误解了。黄堡镇稻草庵与生宝的一席交谈,让改霞又急又气。有意思的是,作者写到这时,竟然不由自主地感叹起来:“他从田间小道踏上了马路,扯开大步走了。唉!”小说中的人物似乎都活了起来,由不得作者去安排了。
“改霞已经是决心要跟生宝过了。这一点,现在,什么人也不能改变了。”这个时候,她认定了生宝是英雄,并且肯定:“生宝的心思全花在党交给他的事业上了”。在这种思想的支配下,她一连五夜等待着与生宝交谈的机会,她与生宝进行了黑夜中的最决定性的一次交谈与亲密接触。作者似乎意识到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的甜蜜相会,于是特别写得情意切切,越是如此,作者越是能与读者一起慨叹这一对人儿的分手。
她的两只长睫毛的大眼睛一闭,做出一种公然挑逗的样子。然后,她把身子靠得离生宝更贴近些……生宝的心,这时已经被爱情的热火融化成水了。……
……
女人呀!女人呀!即使是不识字的闺女,在爱情生活上都是非常细心的;而男人们一般都比较粗心。
生宝在这一霎时,他真想伸开强有力的臂膀,把这个对自己倾心相爱的闺女搂在怀中,亲她的嘴,但他没有这样做。第一次亲吻一个女人,这对任何正直的人,都是一件人生重大的事情啊!
共产党员的理智,在生宝身上克制了人类每每容易放纵感情的弱点。[5]
什么都无需说了!注定发不了芽开不了花的爱情就这样原原本本地摊在了读者的眼前。生宝后来的“严肃”与为了革命工作将恋爱的时间推迟至秋后的要求,让“夜幕遮盖着可怜的闺女”。于是,“改霞开始从根本上怀疑:两个强性子结亲,是不是能好!”这似乎是一种宿命,美丽的一对鸟雀在耀眼的阳光下打了几个漂亮的转转后最终分开飞走了。其中原因,似乎不言而喻罢。虽然作者在结局部分禁不住站出来发了大段的议论,然而我们想到的似乎是别的原因。留给生宝的是无尽的遗憾与故作的镇静。虽然区委书记王佐民说“改霞有点浮,不像生宝那样踏实;恋爱是富于幻想的,而结婚则比较具体和实际”,但这永远不可能成为生宝爱情失败的止痛剂。
对经典作品的阐释,确实有多种视角的可能性。时代共名的开掘只是其中的一种。柳青《创业史》(第一部)中的女性人物形象的分析也自然有一定的价值。毕竟这是一部经典的作品,有着相当的代表性。关注并比较那个年代的女性人物命运与爱情,难道就没有文学与社会学上的历史与现实意义?正如改霞与生宝的爱情,同时也能让人想起古华《芙蓉镇》里的胡玉音与秦书田之间的爱情来。在狂欢与太耀眼的“阳光”之下,爱情的声音与亮色不可能不遭遇到被淹没与遮蔽的命运,这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从大一点上来说,十七年文学作品中的爱情模式之所以大致如此,之所以爱情发不了芽,原因也缘于此。而在苦难之下、在不被人注意的民间的角落,也许能生长出相濡以沫、意味深长的爱情之树。究其原因,两相艰难的日子会形成一种爱情的合力;而那种一味追求阳光与崇高的姿态的爱情,无疑潜隐着一股难以摆脱的无形的解构力。
可贵的是,对于“十七年”文学有不少独具慧眼的评析,比如李遇春对改霞“恋父”的心理分析就是一种宝贵的探索。[6]但,这已不属于本文的讨论范围。
注释:
[1]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91页。
[2]柳青:《创业史》(第一部)[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0年,第264页。
[3]同上,第314页。
[4]同上,第274-275页。
[5]同上,第463页。
[6]吴秀明主编:《“十七年”文学历史中评价与人文阐释》[M],浙江: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96-307页李遇春的文章《“十七年”文学中文化“恋父”心理分析——以〈青春之歌〉、〈创业史〉和〈艳阳天〉为中心》。
周航,男,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当代文学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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