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荷塘月色》抒情艺术的诗学解读

作者:张 斌




  散文是用“富于形象性、情感性、想象性和趣味性的表达”,“诗性地表现人的个性生存状态和人类的文明程度”,[1]诗性特质是散文最重要的特质之一。运用诗学理论的相应原理解读散文,是散文鉴赏的一个重要视角,也是对诗学理论运用的向外拓展。比如,像《荷塘月色》这样一篇经典抒情散文,拈出中国传统诗论中的“境”这一审美范畴予以解读就是十分恰切的。在中国文学作品中,“境”蕴涵在具有情景交融特点的抒情文学作品中。“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王国维《人间词话》)。诗词如此,散文亦如此。因此,写景抒情的散文就要善于造“境”。《荷塘月色》抒情艺术的成功,就在于作者精妙地创造出了美之物境、乐之事境、真之情景与浑然之意境。
  
  一、美之物境
  
  唐代诗人王昌龄在他的《诗格》中对物境这样表述:“一曰物境。欲为山水诗,则张泉石云峰之境,极丽极秀者,神之于心,处身于境,视境于心,莹然掌中,然后用思,了然境象,故得形似。”物境营造的成功,就是要用心刻意描画出“泉石云峰”自然景观“极丽极秀”的自然特点,达到“形似”的境地。写景抒情之作,首先写景要成功。《荷塘月色》中,作者用最重的笔墨写景,运用比喻、通感等修辞手法,精彩描写月光下的荷塘、荷塘上的月色。月光下的荷塘,叶美,花香,一派清雅的神韵。荷塘上的月色,如静静泻着的流水,如浮动的薄薄清雾,如纯白的牛乳,又如笼着轻纱的梦。月光下,堆柳如烟,朦胧淡远。文中写景,有动有静,虚实相映,润色取美,自然妙会,可谓“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欧阳修《六一诗话》)。品读此文,读者首先领略到的是文中营造的物境之美。
  
  二、乐之事境
  
  所谓事境,就是人生的种种经历和生活图景。接着写景,作者展开联想,回忆起南朝皇帝萧绎《采莲赋》中描写的往事情景:“那是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夏日荷开,碧水荡漾,少女们“荡着小船,唱着艳歌”而去。她们“荡舟心许,鹢首徐回,兼传羽杯……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采莲的人多,不用说,观看采莲的人更多。这般嬉游热闹的欢娱光景着实令人神往。接着又引用《西洲曲》里描写采莲情景的句子,进一步抒写对这种欢娱之境的神往之情。这里,作者以人写我,借写他人的经历从而在主观上使自己也仿佛身临其境,有过同样的经历,借写他人的欢愉快乐从而使自己在内心也生发这种欢愉快乐。
  
  三、真之情景
  
  什么是情境?王昌龄在《诗格》中说:“二曰情境。娱乐愁怨,皆张于意而处于身,然后用思,深得其情。”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讲到:“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情境就是指在文学作品中表现出来的由人生的种种经历引发的喜怒哀乐的情感世界。文学作品情感的表达贵在一个“真”字,感情之真,是抒情散文最基本的特征。这种真挚的情感世界是抒情散文最能打动读者的地方。因为作者对于生活,对于人生,对于社会,对于自然,总是会有所感悟的,这种感受是从作者内心流淌出来的。
  读《荷塘月色》,我们分明感受到一股苦闷烦忧的情感流贯于作品的始终:“这几天心里颇不平静”,“但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这些文字传达着作者艰难的人生处境所带给他的心理感受。朱自清先生写《荷塘月色》之时,正陷入人生负担过重的生存境况。一是家庭的贫困,当时他有六个儿女,一大家人口都指望他养活。二是家庭成员之间的矛盾纠葛,父子、(继)母子、婆媳等家庭成员间常发生龃龉和矛盾,为应付这些矛盾,他在事业和感情上作出了巨大的损失。三是社会的压力,三十年代,“旧时代正在崩坏,新局面尚未到来”的社会变革给他带来了选择的彷徨和深刻而复杂的精神压力。这些因素造成他内心的苦闷。[2]朱自清先生作为一个孤傲(宁可饿死也不食美国人的救济粮)而内敛的知识分子,现实处境带来的内心苦闷不愿轻易诉之于他人而藏之于心底,这就给他带来内心的孤独。这些苦闷和孤独表现在作品中,便是“心里的颇不宁静”。这是对他自己当时心理状态的真实揭示,这种揭示便构成文章的情境。
  
  四、抒情意境的自然生成
  
  人生的苦闷总需要消解,孤独总需要有对象予以倾诉。移情于自然,这是中国知识分子摆脱现实人生苦闷、在自然宇宙中获得心灵安慰的一种典型的生命存在方式。主观情意与客观景象的融会,便构成作品的意境。《荷塘月色》中,作者为摆脱和消解现实境况带给他的苦闷和孤独,便营造出美之物境和乐之事境,从中寄托和享受“难得偷来片刻逍遥的淡淡的喜悦”。
  文章第三段便是集中直抒这“难得偷来片刻逍遥的淡淡的喜悦”的文字:
  路上只我一个人,背着手踱着。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以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着重号为论文作者所加)
  这段文字里,作者表白了内心的矛盾:“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这种心境追求的矛盾,在“苍茫的月底下”达成了统一,即“觉是个自由的人”——“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这是一种多么令人神往的超然境地。这种对“自由”的渴望,通过下文所描绘的优美物境和悦乐事境形象含蓄地表现出来。清雅的荷花,朦胧的月色,如烟的堆柳,空幽宁静的物境,传达的是作者“爱冷静,爱独处”的心境,这时“我”便拥有了“什么都可以不想”的自由。江南采莲的旧俗,热闹、欢愉,传达的是作者“爱热闹,爱群居”的心境,追溯遥远时代的丰富联想,表明了“我”“什么都可以想”的自由。在这群居与独处、热闹与冷静、想与不想任由自己选择之时,“我”便“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由此,作者心中自然生发出一种“难得偷来片刻逍遥的淡淡的喜悦”之情,当寄托这“难得偷来片刻逍遥的淡淡的喜悦”于荷塘月色之美景与热闹欢愉之古事之时,文章浑然一体的抒情意境便自然生成了。
  
  五、游心于境
  
  我们再深入分析,可以看出,朱自清先生创造美之物境和乐之事境,不只是借以抒情,以解脱现实人生苦闷的需要,其用意更在于欲于其中寄托自己暂时的“想”的自由。这种“想”的自由,就是“游心”。
  《庄子》首篇《逍遥游》,明释了“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的无所待的逍遥游境界。这种与天地万物独往来的人生自由境界,传承而成为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家园和灵魂安顿,成为一种文化品格。“画家诗人游心之所在,就是他独辟的灵境,创造的意象”。[3]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李白“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柳宗元于永州山水间“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苏轼“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他们托怀自然,游心天地,物我相融,物我两忘,在所创造的艺术之境中实现了对现实人生特别是苦闷和困厄的超越,精神和灵魂获得了无限和自由。“艺术是从有限世界的黑暗与不可解中的解放”(列夫·托尔斯泰)[4]。而且,艺术家“心境愈自由,便愈能得到美的感受”(海德格尔)[5],他创造的艺术意境也就愈美。因而,美、愉悦、自由,亦即造境、达意、游心,便内在地统一于艺术。《荷塘月色》无疑是一个典范。
  散文的诗性“从本质上说是一种整体性和综合美”[6],运用“境”这一诗学审美范畴对《荷塘月色》进行解读,无疑使我们深入领会文本的审美意义,达成对文本的整体审美观照,而不是像学校课堂上常常流行的那样进行琐碎乏味地支解分析。
  
  注释:
  [1][6]陈剑晖.中国散文理论存在的问题及其跨越[J].新华文摘,2005,(9):88
  [2]张福霞.孤独知为何生——关于《荷塘月色》主题“再思考”的思考.教师教学用书[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3:57
  [3]宗白华.艺境[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138
  [4[5]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36;43
  张斌,男,甘肃省陇西县第一中学教师。主要研究方向:语文课程与教学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