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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河上花歌》探析八大山人的诗情酒趣

作者:黄立群 龙 路




  八大山人是明末清初著名的写意派绘画大师,原名朱耷,出生在明代王孙世家,家学渊博,祖辈和父辈都擅长诗文书画。家境殷实使他受到了良好的教育,诗文书画无所不精,因八大山人出身王孙贵族,又颖异绝伦,“八岁即能诗,善书法,工篆刻,尤精绘事”所以八大山人是画家,又是诗人。
  这位画坛旷世奇才在公元1697年,以七十二岁的高龄创作了历史上罕见的高47公分,长12.92米的巨幅长卷,《河上花图》,后自题《河上花歌》,全诗如下:
  河上花歌
  蕙岩先生瞩画此卷,自丁丑五月以至六七八月,荷叶、荷花落成,戏作河上花歌,仅二百余字呈正。款识:八大山人
  河上花,一千叶,六郎买醉无休歇。万转千回丁六娘,直到牵牛望河北。欲雨巫山翠盖斜,片云卷去昆明黑。馈而明珠擎不得,涂上心头共团墨。
  蕙岩先生怜余老大无一遇,万一由拳拳太白。太白对予言:
  博望侯,天般大,叶如梭,在天外,六娘剑术行方迈。团八月吴兼会,河上仙人正图画。撑肠拄腹六十尺,炎凉尽作高冠戴。
  余曰:匡庐,山密林迩,东晋黄冠亦朋比,算来一百八颗念头穿。大金刚,小琼玖,争似图画中。实相无相,一颗莲花子。吁嗟世界莲花里。还舟未?乐歌行,泉飞叠叠花循循。东西南北怪底同,朝还并蒂难重陈,至今想见芝山人。”
  清代的邵长蘅曾说:“山人有诗数卷藏箧中,秘不示人。山人题画及题跋皆古雅,间杂以幽涩语,不尽可解。”故今日我们能见到的八大山人诗不是很多,且大多曲折隐晦,十分难懂,《河上花歌》也不例外。要比较好地理解这首诗,首先必须紧紧抓住全诗的中心-荷花。八大山人画的是荷花,歌的是荷花,一切典故和词语也必须是为画荷花歌荷花而敷设的;其次要注意全诗主要是作者设想与李太白的对话,因而诗仙酒仙之情趣与诗的内容有密切关系。
  
  一、八大山人的荷花情结
  
  荷花是山人最得意的画题,他一直到晚年,画了好多这类作品,荷花在佛教教理上,更是极乐净土的象征。他爱荷、梦荷、吟荷、写荷、画荷,荷花是他艺术生命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全诗开始是序言,说明画画作诗歌的动机及缘由,蕙岩先生是八大山人的画学弟子,八大应邀而兴笔作之。全诗第一部分是写画中荷花的千姿百态。诗中,“六郎”指的是唐朝武则天时期朝廷的宠臣张昌忠,因张昌忠形态貌美,故有“莲花似六郎”之说,此处以六郎买醉之态来形容荷花之美。“丁六娘”是隋朝的名妓,善作乐府诗。“万转千回丁六娘”,形容荷花体态婀娜。“牵牛望河北”指的是牵牛郎盼望织女仙,“欲雨巫山”典出楚国宋玉《高唐赋》,描绘楚王与巫山神女会合的故事,用来暗喻男女私情。“明珠”为“珍珠”,此处指雨水。这部分以六郎、丁六娘、牵牛与织女等,状写荷花之美,以荷喻人世爱情。同时还写了作画的情景,“欲雨”是用水墨,“翠盖斜”是画上的荷叶;“片云卷去”是运笔,“昆明黑”是写画上河面多黑色;“明珠擎不得”是写叶上水珠景象,“涂上心头共团黑”是写涂墨画荷之情趣。
  八大的作品分为三期:一是“出家为僧期”(1648-1680年);二是“心理矛盾期”(1680-1690年);三是“艺术造诣成熟期”(1690-1705年),因八大山人的诗歌基本上是其题画诗,故其诗歌创作与他的绘画,相辅相成,绘画的“三期说”也基本反映了其诗歌的创作进程。笔者认为虽然八大山人的诗风以幽怨愤刺为主,但这首《河上花歌》可称为其清新晓畅之作,此诗作于1697年,恰好是山人由僧入俗直至终老的“艺术造诣成熟期”,他出入儒佛道,心中的蒺藜也因沧桑而不那么怒气四溢了,思想观念均发生了巨大变化,并不是像有的学者所说的那样,终身逐日只有怀念王国的这一件事情,他自号“八大山人”以后,画风诗意渐趋平静,虽说用典用词的方式仍然是一以贯之,但所表达的情感,已有明显的改变。
  八大山人诗里的荷花,与中国文人都知道周敦颐《爱莲说》中所述的“莲之出淤泥而不染”中的洁净,似有不同,而且往往借以寓意,体现作者的性趣和情操,比如他的诗《荷花》“东畔荷花高出头,西家荷叶比轻舟。妾心如莲花如叶,怪底银河不肯流。”这里诗人似乎在写荷花亭亭玉立的风姿,其实是借“荷花”喻人,一直在说“东家的荷花(妾,女人)怎样好”,“西家的荷花(妾,女人)如何妙”,“妾心如叶”一样地摇摆,这才有“怪底银河不肯流”,诗人暗喻有花不能结果的局面。八大虽有超乎常人的性格,富于幽默的感应,其思想变迁也是人之常情,在某段人生之中可能有不同的遭遇因而产生思想变化也是合乎情理的,其荷花情结正表现于此。
  
  二、八大山人的诗酒情趣
  
  在现存的八大山人的书法作品中,唐代诗抄占整个作品的三分之二,不难想象八大山人对唐诗的热爱,唐代诗学对其诗歌及其绘画精神的潜在影响,最令八大山人心仪的就是“诗仙”李太白。
  全诗的第二部分就是写想象中李太白对作者就荷花及画荷发表高论。诗中“由拳”,指的是古县名,即今浙江嘉兴。第二个“拳”字应作动词解,是“握住,拖住”之意。“博望侯”原指张骞,汉武帝封他为“博望侯”,此处即指西域,具体指天竺,转义指佛坐之莲花,其大如天,其叶如梭。超出天外,成长时好似丁六娘舞剑刚迈步。这几句意思是提起荷花首先应该想到佛坐的青莲,远在天外。接下来说,在这嘉兴一带,正值八月,满河荷花,仙人正在河上作画,把荷花画得高高地撑起,好似人戴高冠,而历经炎凉之变。真正用意在于:两种荷花,两种遭遇;一在远处,随佛超凡,永不凋零;一在眼前,荣枯变异,但可入画。八大山人很自然地将第一部分极写荷花之美过渡到作者笔下的荷花,由笔下的荷花联想到自己苦难的遭际,自己设问如何面对“老大无一遇”的境况,由此引来李白的寄语:要么端坐莲台融入佛相,要么寄情书画历尽炎凉。
  全诗第三部分写八大在想象中对李白回言,谈到自己对荷花的看法,并歌唱因荷花而引起的出世之念。这部分是作者的回言,大意是在匡庐地区,山林密茂,不及吴会宽广,但荷花如东晋黄冠,亦可交接。“黄冠”通指“道士”,此处借指花瓣落,呈黄蕊结子,犹如佛珠一百零八颗。“念头穿”指佛珠,亦称“念珠”,大的如金刚石,小的如琼玖玉,但怎么比得上图画中的莲花子呢?它是以“实相”表示出“无相”的禅理。“实相”指的是万事万物的现象,“无相”指的是万事万物的本质,接着八大感慨世界上莲花子,是否都炼成了丹呢?“还丹”即道家炼丹之术。最后八大表明自己的态度,无论是从艺还是礼佛,无论是从道还是从俗,都是“实相”与“无相”的结合,他希望超越一切不执著一隅,就像李白一样,出入儒道佛,诗画传后世。在诗中将李白想象为自己灵魂的另一半,足见他对李白的崇尚之情。
  因李白乃世人皆知的诗酒之仙,李白熟谙道教又与佛僧过从甚密,在文化情趣上颇与八大山人相似。加之对李白的崇拜,山人曾为李白的不遇鸣不平,在《个山杂画册》的题玉兔图诗中写道:“下第有刘贲,捉月无供奉。欲把问西飞,鹦鹉秦州陇。”“捉月”即传说中李白因醉酒捞月落水而死,李白曾做翰林供奉,因得罪小人而被谗放逐,“供奉”即指“李白”,山人在诗中设想与李白的对话,想象李白如何评价欣赏他的爱荷、画荷,又想象如何与李白喝酒助兴,使山人的情怀由哀转乐,他深谙几千年中国酒文化的情趣,借酒来宣泄一代文人特有的悲时伤世的情怀,山人的酒酝酿了他的笔墨,酒似乎成了其理想驰骋的工具和生命的一部分。
  山人书李白歌行诗句:“八月九月天气凉,酒徒词容满高堂”……,山人有诗:“还将细笔作生涯,头面于今也不差。佯狂恃酒甘凤子,一去房州三朵花。”山人咏酒之诗难以一一列举,其呷酒得诗之作更是不知其数,有关他与酒的论述不胜枚举。“山人既嗜酒,无他好,人爱其笔墨,多置酒招之,预设墨数升,纸若干幅于座右,醉后见之,则欣然泼墨……”
  正如石涛题他的画所言:“西江山人称八大,往往游戏笔墨外;……有时对客发痴颠,佯狂恃酒呼青天。须臾大醉草千纸,书法画法前人前……”酒后山人以其满贯元气的淋漓长锋,以似颠狂之态酣畅痛快地赋予人寰磅礴的生命感染力,这就体现在其酒后的名作《河上花图》中。
  
  本文为江西省社科人文课题“八大山人诗文研究课题组”论文,参与本论文撰写的还有八大山人纪念馆的龙屹。
  黄立群,龙路,江西艺术职业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