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文艺复兴与文学学习

作者:谢有顺




  
  谢有顺,1972年8月生于福建省长汀县。先后在福建师范大学中文系和复旦大学中文系就读本科和文学博士。现任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广东省文艺批评家协会副主席、中国小说学会常务理事、中国文艺理论学会理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曾在《文学评论》、《文艺争鸣》、《当代作家评论》等刊发表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论文两百余篇,两百多万字,数十篇论文被《新华文摘》、《中国社会科学文摘》、《人大复印资料》等刊全文转载。著有《我们内心的冲突》、《活在真实中》、《话语的德性》、《身体修辞》、《先锋就是自由》、《此时的事物》、《从俗世中来,到灵魂里去》等著作十种。主编有《中国当代作家评传》、《优雅的汉语》等丛书多套。曾获第二届“冯牧文学奖·青年批评家奖”等奖项。主要从事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和当代文学批评研究。
  
  现在很多人都在讲中国的文艺复兴,在我看来,要实现文艺复兴,首先要学习好文学,要对年轻一代进行必要的文学教育。
  为什么这样说?因为中国人在文化传承上有一个很特别的地方,那就是,自古以来,中国几乎没有一个恒定的、终极的宗教传统,正因为此,林语堂先生才说,“中国诗在中国代替了宗教的任务。”这是很有见地的看法。比如唐诗,哪个不觉得好?好到一个地步,就成了一些人的宗教。你想,中国人从四五岁开始,张口就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一直到老,古诗都还和每个人的生活息息相关。这是不得了的事。除了文学,别的任何知识,都达不到这个效果。我前一段看凤凰卫视,学者蒋庆在“世纪大讲坛”讲复兴儒学的问题,他的出发点可能是好的,但思想路径上有问题,这里我暂时不作辨析。只是,我听下来,觉得要复兴儒学,光喊一些空洞的口号是没有用的。儒学要重新进入现代人的生活,一定要经过话语转换;没有合适的话语作载体,儒学离现代人的生活还是太遥远、太难懂了。什么样的话语载体最好?肯定是文学。文学在本质上是大众的,它的一些形式,像小说,早已成了文化人不可或缺的读物之一。假如能用好文学这个载体,很多艰深、重要的价值话题,都可以得到普及。可惜,很少知识分子在改造中国社会、思索中国文化命运的时候,能足够重视文学的作用。这一点,五四时期的陈独秀、胡适、鲁迅等人,就要高明得多。他们早就发现,要改造国人的精神世界,首推文艺,因为惟有文艺是最能深入到大众中去的。陈独秀是通过发动“文学革命”来推动社会革命的;胡适学的是哲学,但率先尝试用白话文写新诗;鲁迅本来是学医的,看到国人的蒙昧之后,弃医从文,觉得治精神上的病远比治身体的病要重要得多。这些先贤,能以影响中国这么深远,文学这种话语形式是在其中起了很大作用的。今天,文学若衰败,其他的知识领域,无论是政治的,还是科学的,必定也受到影响。因为文学关乎人心,连人心都荒凉了,还奢谈什么人文建设、科教兴国呢?
  二十世纪有一个大学者,叫钱穆,活了九十多岁,他的书我是很爱读的。钱穆先生有很深的文学情怀,他对文学的看法,往往令人耳目一新。他有一篇文章,叫《读诗》,不长,但充满真知灼见。他说:
  不懂文学,不通文学,那总是一大缺憾。这一缺憾,似乎比不懂历史,不懂哲学还更大。
  这话是很厉害的。文、史、哲三家,钱穆先生把文学摆在第一位。很多人都知道,钱穆先生主要是研究哲学与历史的,但他对文学有崇高的评价,为什么?因为他看到,中国的文学参与了中国生活、中国人生的建设,同时,中国文学也准确地传达和阐释了中国的思想。中国思想里的儒、道、释传统,中国文化里的很多精髓,许多都是通过文学来传承和解析的。像杜甫的诗,显然偏重于儒家的思想;李白的诗,比较接近老庄的哲学;王维的诗呢,更多地和佛、禅的思想相关。通过他们的诗作,我们可以更感性、更清晰地了解中国文化的实质。所以,钱穆先生在《中国文学史概观》中又说:
  中国人生几乎已尽纳入传统文学中而融成为一体,若果传统文学死不复生,中国现实人生亦将死去其绝大部分,并将死去其有意义有价值之部分。即如今人生一儿女,必赋一名。建一楼,辟一街,亦需一楼名街名。此亦须在传统文学中觅之,即此为推,可以知矣。
  
  确实,中国人的人生许多时候是诗化的,艺术化的。我们的生活,很多方面都与文学有关。不仅给孩子取名,给楼房、街道取名,要从文学里找灵感,甚至连私人的书房、印章,它的名字或落款是否有韵味,也要看它有没有文气。你的孩子如果叫张福贵或李有财,听起来就一定不如白居易、张恨水那样令人赏心悦目。从孩子的名字里,或多或少可看出中国父母的身份和素养,这个判断的标准,还是和文学有关。西方人的孩子,很多都取摩西、彼得、约翰、保罗、玛利亚等,到处都是约翰,到处都是玛利亚,这一点都不希奇,因为他们取名时的参照,是《圣经》,是宗教背景,他们的宗教是和他们的世俗生活融为一体的;中国人给孩子取名字,没有宗教可以参照,即便有宗教信仰的家庭,也经常要刻意回避这个背景,比如,信仰佛教的家庭,一般不会把自己的孩子取名为一灯、空相、本尘什么的,这样的名,似乎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他们怕自己的孩子长大之后看破红尘、不思进取。相比之下,中国人更愿意取那些文学意味浓厚的名字,比如李晴川、西门吹雪、唐不遇什么的。由此可见,中国的文学是参与到了中国人的人生之中的;一个人的人生,如果缺了文学,就会少很多的风雅和味道。我跟一些书法家、画家朋友说,你们的作品要有大的突破,就必须增加自己在文化、尤其是在文学方面的修养。古代的书法家、画家,都不是单纯地只会写字或画画的,他们同时一定是文人,一定会作诗或写文章的。诗、书、画以前是一家的。没有诗文,只有书法和画,要真正地传世,我怕也是难的。孔子的言论现在我们还读得到,孔子的笔墨就看不到了;屈原的诗文,至今还在传唱,屈原的书法,我们是看不到了;即便是离现在近一些的,《红楼梦》至今流传,可短短两三百年,曹雪芹的手迹,我怕是很难找了。许多的时候,文学比任何文化形式都要永久。有个哲人说,诗比历史更永久。我相信。
  中国现在是处于转型期,会出现漠视文化、轻贱文学、讽刺文人的现象,并不奇怪。但这样的状况不会一直存在下去的。我对文学的未来怀有信心。当一个社会完成了一定的物质积累的时候,文化的需求又会重新回来。当物质生活丰富了,人们又会追求起一种风雅生活的,甚至会投身于文化,渴望在其中找到安身立命的去处——这种人会越来越多。我曾经在一套丛书的序言里说,没有文学的世界,必定是一个坚硬、僵死的世界。这样的世界,显然不适合于人类居住,因为人心所需要的温暖、柔软和美好,并不会从这个世界里生产出来。这个时候,就不由得让人想念起文学来了——文学的重要功能之一正是软化人心、创造梦想。诚如台湾作家张大春所说,文学带给人的往往是“一个梦、一则幻想”而已。然而,谁都不能否认,只有那种存着梦想的人生,才是真的人生。
  
  文学存在的价值是什么?就是表明人类还有做梦的权利。因为有了这个梦,单调的生活将变得复杂,窄小的心灵将变得广阔。文学鼓励我们用别人的故事来补充自己的生活经历,也鼓励我们用别人的体验来扩展自己的精神边界——每一次阅读,我们仿佛都是在造访自己的另一种人生,甚至,阅读还可以使我们经历别人的人生,分享别人的伤感。比如,公元七百四十二年,诗人李白游历东晋名士谢安旧处后,写下了著名的《东山吟》:“携妓东土山,怅然悲谢安。我妓今朝如花月,他妓古坟荒草寒。”这本是李白的个人感叹,但自从这首诗流传以来,李白的慨叹就一直被无数的人所分享。是啊,当年那如花似玉的“他妓”已化作“古坟荒草”,但“今朝如花月”的“我妓”呢,百年之后,还不照样成为一堆“古坟荒草”供后人缅怀?无论你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还是贩夫走卒、乞丐傻瓜,结局并无二样。由此想来,一种旷世的悲凉就会油然而生——于是,大诗人李白那惊天动地的“怅然”,我们这些小人物在一千多年之后,也在阅读中实实在在地体会了一回。这就是文学的魅力。它所创造的世界,是现实世界的延伸和补充,是想象力的传奇,是许多种人生的叠加,它能为哪怕是贫乏的人生提供异常丰富的可能性。人类怎能离开文学?没有文学,真实的性情如何表达?过往的生命如何变得生动?刻骨的爱情如何才能重来?加缪在《鼠疫》一书中说:“这没有爱情的世界就好像是个没有生命的世界,但总会有这么一个时刻,人们将对监狱、工作、勇气之类的东西感到厌倦,而去寻找当年的伊人,昔日的柔情。”——而“当年的伊人,昔日的柔情”,正是文学永恒的主题之一。由此可见,文学远没有死亡,它还在我们的生活发挥影响力,今后甚至还会发挥更大的影响力。这不是空想,而是我对整个社会发展的一种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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