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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游》所昭示的自由
作者:潘爱华
读罢《逍遥游》,相信庄子的那只大鹏鸟一定在你的脑海中盘旋不去。它是那样的巨大无朋,那样的奇诡谲异,那样的高傲寡言。它以它的志存高远让你望洋兴叹,它以它的横空出世冲击着你想象力的极限。仰望着在我思想上空高高翱翔而久久不去的大鹏鸟,我只能感叹:美啊,大鹏!美啊,庄子的想象!
它是那样的巨大,“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它是那样的离奇,动静之间由鱼而鸟,由深海直上青天,由北冥至南海;它是这样的壮美,“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它有形有貌,行动惊世骇俗,但是却没有言语,面对蜩与学鸠的笑话“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彼且奚适也?”“而彼且奚适也?”,大鹏鸟不曾辩解不曾回答,但佛经有云:“佛祖拈花,迦叶微笑。”在这沉默没有言语的背后,读者是否已经了然大鹏鸟的回答!
巨大、幻化、忽而鱼忽而鸟、忽而海底忽而天上的鲲鹏是神奇的,但它并不是不可一世、绝对自由的。你看庄子说,“鹏之徙于南冥也,……去以六月息者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看来它不仅是有所待,而且所待还过于显眼与突出,以致于让自得自满、自以为无所待的蜩与学鸠笑话——“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显然蜩与学鸠认为完全没有必要先飞上九万里的高空再向南飞,蜩与学鸠的经验让它们完全不能理解大鹏鸟的生活方式与志向,它们认为完全没有必要到达九万里高空那样高远的境界。传统的教学总说,庄子在这里指出,蜩与学鸠和大鹏鸟的本质是一样的,都是有所待的,都不是绝对自由的。但本质果真就一样吗?都说量变引起质变,我想境界高低的悬殊应该也会让他们的本质不一样吧!蜩与学鸠依恃自己极其有限的知识与经验去狂妄自大地解释它所不理解的现象,轻易地去嘲笑他人他物,这是可悲可叹境界低下的。而大鹏鸟泰然处之,坚持自己高远的志向,也知道自己需要六月的大风作为翱翔的依托,它理智、冷静、目光如炬,有自知之明也有知人之明,像蜩与学鸠这样无知的嘲讽,它会像蛛丝一样轻轻抹去,不屑与之争辩与计较,相信聪明的读者自会明白其中的真意。它更加不会去随意嘲笑别人,即使是蜩与学鸠,因为大鹏鸟知道渺小与局限并不可笑,可笑的只是囿于渺小和局限而不自知,是用自己有限而狭隘的经验与自我标准去无知地评判他人他物。
蜩与学鸠和大鹏鸟的眼光境界有天壤之别,推而到人,我想是一样的道理。庄子对大鹏鸟的喜爱和赞赏是溢于言表的,他几次三番浓墨重彩描绘它的翱翔,他一而再地引用古书记载、古人对话来证明大鹏鸟的存在和南飞是真实可信的。再跟随庄子把目光由自然界转向人类社会,对几类人的思想境界的描写和评论让我们一目了然;而“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的高远境界又让我们望洋兴叹,你是否在心里有过“奚以之无己、无功、无名”的慨叹和嗤之以鼻?小心哦,别成为了那两只小虫子,我们不能做到或者不想做到,并不代表别人不去追求哦。你不觉得,庄子就是站在《逍遥游》后面的那只大鹏吗?!
二、逍遥游
《逍遥游》作为庄子的开篇之作,在整个庄学思想中占有重要地位。自晋人郭象以来,众注家莫不把它的篇旨看作是论“逍遥”,并且以“逍遥游”作为庄子人生追求的理想境界。这一点已经是语文教学者和庄学研究者的共识,但是,什么是“逍遥”呢?怎样才能达到“逍遥”呢?
有人说,“顺万物之性,无为而能为逍遥”。那么“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的蜩与学鸠不是已经完全合乎“逍遥”的要求了吗?但为何庄子并没有肯定它们,而是表现出了明显的不屑——“之二虫又何知?”如果说“适情任性”就是“逍遥”,那么逍遥是任何生物都可以达到的状态,“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冥灵“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大椿“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亦都是生物各自的本性,如果都是庄子眼中的“逍遥”,为何又有了明确的价值判断——“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所以我认为简单的“适情任性”并不是庄子所要追求的“逍遥”。
有人说,“《逍遥游》开篇描写了逍遥游的壮观景象。鲲鹏的体积实在是大,‘不知其几千里也’,逍遥游时极其壮观,‘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这种宏大的场景注定实现起来是很困难的,要随海运,要上到九万里高空,一去就要六个月之久。但是飞行于榆枋的蜩和鸠也可达到自己的逍遥,而且实现条件更为简易,‘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王永豪《“无己”逍遥、“无功”逍遥和“无名”逍遥———论庄子“逍遥游”思想的三个层面》,《社会科学研究》2007 1)(王永豪,首都师范大学比较文学系博士研究生)王永豪老师认为,蜩、学鸠、大鹏都达到了“逍遥”的境界,只不过有层次的高下之分而已,庄子所追求的是最高层次的“逍遥”。如果这样,那么学术界普遍在说的那句话——“逍遥游是庄子人生追求的理想境界”就不能成立了,我们必须在“逍遥游”三个字的前面加上限定语,标示出是什么样层次的“逍遥游”才是庄子所追求的,但我也不认同这样的解读。
无论是人教版还是苏教版的教参上则都说:蜩、学鸠和大鹏虽然所待各不相同,但各适其性而有所待的本质是一样的,所以都没有做到真正的“逍遥游”,没有达到作者理想的绝对的自由境界。这从某一方面来讲,固然是对的,但却与我阅读中所产生的对大鹏鸟的惊叹形成了强烈的冲突,与我阅读中所感受到的庄子对大鹏鸟的赞美、欣赏和自得产生了冲突,我想,换一个角度去解读是不是能够解决这一矛盾呢?
把眼光投向精神层面,“逍遥游”这个问题似乎可以变得简单。从《逍遥游》中,我们很容易读出庄子对大鹏鸟的肯定、称赞和喜爱,这种喜爱我觉得倒并不在于它志向有多远大,它的翱翔有多壮美,而源于它的横空出世,源于对自己审美创造能力的肯定和自得,你看他神游八极、想象汪洋恣肆、思想无限自由,这是多么值得骄傲!而对于蜩与学鸠的不屑,对于“众人”的感到可悲,可能也并不在于它们的安于自我或是体积的小和寿命的短暂,更大的原因应该是他们囿于自己狭窄的经验而不自知,他们不知道伸展自己的思想而拿自己难以改变的东西和他物比较,庄子认为这才是可悲的。
从肉体身形上说,无物无所待,无物达逍遥。蜩与学鸠固是,大鹏鸟亦然;四类人不逍遥,宋犹子“斯已矣”,列子“犹有所待者也”。而从精神层面看,仍要凭借六月的大风高翔的鲲鹏却宣告了人的思想无限自由,正是精神的无限自由创造了神奇的大鹏。
三、游无穷
“逍者,向于消也,过而忘也;遥者,引而远也,不局于心知之灵也;故物论可齐,生主可养,形可忘而德充,世可入而害远,帝王可应而天下治,皆吻合于大宗以忘生死,无不可游也,无非游也。”(王夫之《庄子解》)王夫之早就道出了“逍遥游”的真谛。
正因为追求的是精神的绝对自由,所以,“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骈拇》),天下人在庄子看来也就都不自由,都不可取。生活于这世上,必然会被某些东西牵绊和束缚,那么,“绝对自由”是否就只是美丽的空想,难以实现呢?庄子用他那只高高翱翔、横空出世的大鹏告诉我们:审美创造活动是通向精神自由的大道。在庄子的寓言中,也有一批享受创造自由的快乐的人:庖丁解牛的快乐,不是来自获取牛肉的快乐,更不是来自得到奖赏的快乐,而是他“游刃必有余”、“游心于无穷”的快乐;吕梁丈夫能在连鱼鳖都不能回游的瀑布下方游泳自如、“披发而歌”(《达生》),绝非竞技得奖的快乐,而是自由之乐。所以,“众人”同样可以获得自由,只要他能超脱于世俗的利害之外去寻求审美的享受,只要他不患得患失,在物质层面上去与他人他物较长较短。
正因为思想的无限自由,所以人可以是任何东西,他可以化为蝴蝶,可以知道鱼的快乐,可以上天入地游于无穷;正因为精神的绝对自由,所以他可以“齐万物”“等生死”;客观的、物质的、形体的东西不能改变,所以我们只能用无限自由的精神去对抗短暂的一生。思想无限自由,也只有人的思想可以冲破形体的约束,冲破语言的障碍,无拘地翱翔!同样“有所待”的大鹏,恰是自由精神的产物,它以它的横空出世宣告了思想的无限自由,宣告了人所能达到的逍遥的最高层次——审美创造的无限自由。
潘爱华,浙江师范大学教育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