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孙绍振的文本分析在方法论上的贡献

作者:孙彦君




  在一般老师或者论者看来,分析本身就是关键了,还有什么分析的关键!这样的问题似乎有点幼稚,有点“土”。但是,流行于中学乃至大学文学教学课堂上的“分析”却并不是分析,而是赞叹。因为,分析最起码的对象是矛盾,或者差异。而一些老师和论者所设想的“分析”,却不是分析矛盾或者差异,而拘泥于统一,或者是同一。也就是一条思路。大体上可以归纳为两种线性的途径,第一条,是表现的对象和形象的统一,或者同一:如,分析《荷塘月色》,时代背景是,四·一二大屠杀以后政治上的白色恐怖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苦闷,这一切在文章得到了充分的表现。因而文章是好的。《祝福》:在封建礼教统治下劳动妇女从物质到精神是备受摧残的,而祥林嫂的命运恰恰反映了普遍存在的悲剧。郁达夫《故都的秋》,三十年代北平故都的生活是充满乡村式的悠闲的,《故都之秋》真实地反映了这种情调;王维的《过香积寺》中的名句“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则是“惟妙惟肖”地表现了景色的特点。总而言之,作为主观创造的文学形象的价值,就在于与客观对象、现实的统一。另一条思维,是作者和形象的统一,或者同一,二者虽然有些差异,但是,径情直遂的直线式思维却是统一的。如,《醉翁亭记》的作者是被贬的,因而,即使其中有二十几个“乐“字,表现了作家与民同乐的境界,也一定掩藏着“悲”的,柳宗元被贬了,那他的《小石谭记》也只能是悲的,即使文章明明说“心乐之”,连鱼都“似与游人相乐”,还是转弯抹角说其有隐含着“人不如鱼”的感觉。鲁迅批判过封建教育对儿童天性的扼杀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意义就全在于对封建教育体制的批判。孙绍振先生不止一次地指出,两种思路,虽然有些不同,但是从思想方法上,却是毫无二致的,那就是以追求对象和形象、作者和文本的同一性为任务。正是因为追求同一性,文章就根本谈不上分析。文章的题目往往是“赏析”,顾名思义,应该是欣赏和分析。欣赏是容易的,对文本赞赏一番,大致还能说得过去。但是,析呢?是分析。分析的对象应该是文本内在的差异和矛盾。赏只有建立在析的基础上,才能深刻。但是,有赏而无析,就使赏析变成了空泛的赞叹。这种赏析,从根本上就违背了赏析的宗旨。这种满足于同一性的思路,滔滔者天下皆是,以致给年青人造成一种印象,天经地义,文章似乎只能这样写。但是,孙绍振先生却从根本上提出了质疑:文章(形象)之所以叫做创作,就是因为它和对象、作者,并不是完全一致的,是经过加工、取舍,经过作者精神秩序某一特点的同化的。孙先生很机智地举过一个例子。他说表面上看,《荷塘月色》真实地写出了清华园一角的幽静意境。但是,这并不是清华园的全部,朱自清先生明明在文章中指出幽静并不是清华园的全部,相反,还有喧闹的一面:“这时,最热闹的要算树上的禅声和水上的蛙声了,但是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这样就揭示出了,文章内在的矛盾:喧闹和宁静。为什么朱自清只写宁静呢?因为他以内心宁静同化了环境,排除了喧闹。正是因为他觉得在宁静的环境中,“独处”,“是个自由人”,才会觉得本来不起眼的“白天很少行人,夜晚有点怕人”的荷塘,才变得美好,充满了诗意。
  孙绍振先生指出,经典文学形象,天衣无缝,水乳交融,一般论者每每欲分析而不得其门而入,乃将哲学分析方法操作化。提出,还原法。亦即将一切形象,不当成与表现对象和作者心态同一的,而是经过心灵和形式同化了,和原生的状态相比,是发生了质的变化的。只有将原生的状态,也即没有经过同化的状态想像(或者还原)出来,揭示二者之间的差异,也就是矛盾,才能进行分析。孙绍振先生还原法的入门,也就是艺术感觉的还原。
  在这一点上,明确还是胡涂,是懂不懂得艺术,能不能进行艺术分析的关键。许多破坏艺术的所谓分析,就是因为在这一点犯糊涂的结果。这种看来是很低级的错误,并不一定是低水平的人士,有时恰恰是高级的人士。一个著名的例子,就是明朝诗人、诗歌理论家杨慎对杜牧的“千里莺啼绿映红”提出疑问:“千里莺啼千里绿映红,谁能听得,谁能见得”不如改“十里”。过了几百年,清朝的何文焕就顶他,就是改成十里,人的眼睛也还是很难看得见啊。一定要看得见,只能改成一里莺啼绿映红。何文焕顶得很机智。但并没有从理论上解决问题,更没有从方法上,尤其是方法的操作性有所突破。而孙绍振在他《论变异》《文学创作论》《审美价值和情感逻辑》《文学性演讲录》《名作细读》《孙绍振如此解读作品》等等一系列著作中,反复指出,在情感冲击下感觉发生变异,是艺术感觉的基础。二者之间有质的不同。杨慎提出的问题,是典型的拘执形象与对象统一性的逻辑。按孙先生的观念和方法,“千里莺啼绿映红”,是艺术感觉,而十里或者一里,日常感觉。千里之所以胜于一里乃至十里,正是显示情感对于感觉冲击之强烈。这看起来是个小儿科的问题,实质在文本分析上是十分尖端的问题。在一次评课会上,一个中学语文教学的权威问孙先生:能不能立刻解释,柳永的“今朝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千百年来,人们都说好得不得了。你怎么解释?孙先生当场回答说:
  用还原法,很好解释。第一,“今朝酒醒何处”,还原成“今朝酒醉何处”一系列的矛盾或者差异就出来了。酒醒是酒醉的结果。没有醉哪里有什么醒?第二,这酒醉了多久?再还原一下,前面有一句“对长亭晚”,那就是昨天晚上就喝了。第三,什么时候才醒?“晓风残月”,一个“晓”,一个“残月”,说明醉了一夜,天已经亮了。而且醉倒不是在室内,而是在露天,说明大醉以后,不觉夜寒(当时是清秋)不拘形迹,不顾身份,不在乎礼节。第四,为什么要醉成这样?因为,离别。一般人情不至于此,如此自任性大醉,强烈感情的程度可知。第五,再还原一下,一个读书人,醉倒在露天地里,在生活中,不一定是很成体统的事,但是,这里,却显得很有诗意。关键在于,一,感情深沉,二,姿态自由自在,三,最重要的是省略了酒气熏人,衣襟不整,全不在感觉之内,。醉汉横卧路边,全无狼狈之感,视觉所见唯有杨柳、残月,触觉所感,只有晓风吹拂,充满了诗情画意,为这种感情而自豪。
  孙先生一向认为文学教学与自然科学不同,自然科学教学,是从未知到已知,而文学教学,则相反,一般学生阅读文本,除极个别字词以外,则自觉已知,甚至没有问题可问。但孙先生认为,没有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老师的任务,就是要提出问题来。从其认为已知中揭示出未知。他在绍兴鲁迅作品研讨会上,讲到《孔乙己》是这样说:《孔乙己》最好懂,也最难懂。比如最后有一句写店里都“笑”了。这里,有什么可分析的呢?孙绍振先生用他的还原法作这样的分析:
  这种“笑”的内涵太丰富了。一方面当然有不予追究的意味,另一方面,又有心照不宣地识破孔乙己的理屈词穷,获得胜利的意思。这一切明明是鲁迅式的深邃的洞察,但是,文字上,鲁迅却没有任何形容和渲染,只是很平淡地叙述,“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连一点描写都没有,更不要说是抒情了。但是,惟其平静,平常,平淡,才显得诸如此类的人情残酷,司空见惯,没有感觉,没有痛苦,而鲁迅的笔墨,就是要揭示这种世态的可怕。
  不一会,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孙绍振先生分析说:孔乙己如此痛苦,却给酒店带来了欢乐自然并不欢乐,又如此狼狈地用手撑着地面离去,酒店里曾经欢笑的众人,居然一个个都沉浸在自己的欢乐的“说笑声”中。世态炎凉一至于此,这是何等的意味深长。更加精致的还在后面,孔乙己在粉板,留下了欠十九个铜钱的记录,年关没有再来,第二年端午,也没有来。人们记得的只是“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铜钱呢!”。过了中秋,又到年关,仍然没有再来。小说的最后一句是: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