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一些东西隐藏着
作者:许俊文
那是一个暖昧不清的春夜,我独自坐在豆村一张旧木犁上抽烟。至于那木犁曾经使用过多少年,耕过多少地,我不得而知。模糊的印象是,刚坐上去时,它的质感是干燥的,附着在上面的陈年泥土也是干燥的,手一碰就散落了。然而当我起身离开时,犁木却把我的衣服扯了一下,尽管极轻微,但我还是意识到了,伸手摸摸,木犁的表面不知何时已经有了一层不易察觉的黏糊糊的湿气。再摸摸锄把、锹把,手感也是同样的。第二天清晨,我来到昨天曾经光顾的那块麦地,嗬,麦子的叶片已经不再匍匐在地面上了,它们像是接到了某种旨意,一夜之间都把叶片举向了空中,每个叶端都挑着一颗饱满的青露。对这种现象,父亲是习以为常的,他漫不经心地给出一句:怕是“春分”了吧。我回家赶紧翻翻日历,不是是什么呢,春分。此时池塘里的水,也不如昨天清澈了,像是谁刚刚撒了一把明矾,已经有了层次,上半部分虽然还是清的,可下半部分已经有些微微地泛浑了。我纳闷,“春分”这两个字,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神通,居然能够号令天下,是谁给了它如此大的权力呢?
在我的印象里,豆村是由两部分组成的。它的有形的部分,房屋、院落呀,山水、树木呀,庄稼、畜禽呀,都是我们能够看得见的。然而,这些只是豆村的一部分,甚至可能只是很少的一部分,至于它的另一部分,譬如气质、情态、韵味、情调、呼吸等等,往往是由那些我们不易察觉的物质塑造(或烘托)而成的。这些“暗物质”,它们躲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像一团团、一缕缕神秘的巫气,或埋伏在一些不被人们留意的角落,或游走于村庄、田野,连个影子也没有留下。这么说似乎有点玄秘。对,玄秘。想想也是,一个比豆子大不了多少的村庄,几百年(也许更久)过去,它竟然能够存续下来,成为现在这个样子,而不是其他样子,它究竟接纳了多少生命?又送走了多少生命?我想,这其中肯定有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吧。
我家院中有一棵杏树,据说是我爷爷年轻时栽下的,虽然它的半个身子已经瘫痪了,但它的另一半却出奇的强壮。这棵老杏,每年总是赶在“惊蛰”前三天开花,是雷也打不动的。它的花期,比离豆村只有三五里的松岗、柏凹的杏花。要早一到两天。即使春天姗姗来迟,它也不愿妥协,照开不误。你说怪不怪?按说,两地的阳光是一样的,雨水是一样的,吹来吹去的风是一样的,土,也都是抓在手里攥不成团的鸡血土,为什么豆村的杏花偏偏先开呢?柏凹村的七星麻子韩一卦是个能人,他想不通,又想弄个明白,于是就在我家杏子成熟的时候,跟我祖母要了几个成色正的,也没舍得吃,就连肉带皮地埋在他自家的院土里。小树长大后,该开花的时候也照样开了花,花朵并没有什么异样,可是花期还是与我家的那棵杏树不一样,迟;果实的味道也不一样,涩。这让韩一卦很困惑,也很扫兴,他挠挠头,又挠挠头,甩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我操,豆村就是豆村。
大概是前年吧,一个长冬都是温吞吞的,背风向阳的地方冒出了许多嫩草芽,就跟谁撒了一大把绣花针似的,绿得惹眼。可是到了“雨水”这天,却毫无兆头地蹿过来一场大雪。说实在的,那雪的确不是“飞”,也不是什么“飘”,如果是那样,早早地就能够发现。因此我有理由认为,那雪肯定是在某个暗处窥伺已久,像只灵兽,趁人不备,冷不丁地突然就蹿过来了。这时间离我家的那棵杏树开花顶多只有一柞长。我母亲琢磨着,今年的花期可能要推迟了,不推迟也得推迟了。然而,那雪仿佛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回事,它边下,边融化,边下,边融化,一瓣也没有存下来。雪霁后,一连几个暄透的好日头,晒得老麻石都软塌塌的了,土里冬眠的蚯蚓直吐泥浆,这时撒欢的小南风跑过来,三忽悠,两忽悠,满树的杏花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夜之间全陡然开了,算算,一个时辰也没有耽搁,喜得我母亲站在树下直把脖子都看酸了。究竟是什么暗中主宰着我家那棵杏树的花期呢?
今年杏花开的时候,我在豆村碰到了业余风水先生韩一卦,我们就站在院中的那棵繁花满枝的杏树下扯着闲话。他眨着一双机敏的小眼睛,拍拍树干,又拍拍树干,郑重其事地说,这棵树,可算是栽到风水眼上了,你信不信?我不置可否地笑笑,父亲也跟着笑笑,说,讨你个好口彩。其实据我想,豆村的杏树之所以抢先开花,恐怕与它所处的特殊地理环境有关。这里三面环山,朝南的一面是豆青河,小村形同一只簸箕,冬春两季光照充足,土地又蓄得住雨水,杏树提前几天开花是很自然的。韩一卦对我的说法不屑一顾,把那个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你可别小看了一棵树,学问大着呢,我们的肉眼有时连自己脚下的路都看不清,树根的路我们怎能看得透呢?
豆村的确有许多我们看不透的东西,它们隐藏得像灵魂一样深,像风一样出没于黑夜,我们虽然能够隐隐地感觉到,但却无法一睹它们真实的形态。有时候,风偶尔打个喷嚏,花就落了。这是为什么?又有时候,月光随便变换了一下表情,井栏边皱巴巴的苔藓就活泛了,这又是为什么?前年冬天村里修路取土,在豆青山的西坡上留下一个丈把深的大坑,当时谁也没有在意,可是来年春天,豆青山东坡上的十几棵高大的松树却无缘无故地死掉了。我曾到实地察看过,那个大土坑离死去的松树少说也有几百米远,怎么就能说松树的死与它有关呢?韩一卦不放过这样的机会,他说,这些松树长在这里几十年了,一直都好生生的,它早不死,晚也不死,偏偏修路挖了那个坑就死了,你说能没有瓜葛吗?父亲也是这个看法。他的解释是,如果人的脚上扎了一根刺,手也会跟着疼的,何况那么大的一个坑呢。
这使我想起另外一件事。原来,我家有一个后院,院墙是就地取土垒成的,早年沿着墙根栽了许多杂树和竹子,后来土墙坍塌了,那些树子竹孙们便成了院墙,它们挤挤挨挨的,把几间老屋和后院箍得严严实实,连只野兔也别想钻进来。这样安全倒安全了,可是不知为什么,每年一到夏天,我家关在后院里的鸡鸭总是好生病,今天死一只,明天死一只,心疼得我母亲直叹气。大概是四五年前吧,姐姐家盖厨房,为了省几个买料钱,就从我家的后院里砍伐了一些树和竹子,结果就造成一个丈把宽的豁口。本来父亲想在这里再补栽一些小树,考虑到他自己和我母亲都年事已高,倘若他们一走,豆村的历史也就该彻底结束了,于是就任由那个豁口敞开着,像一扇常年不关的柴扉。风是豁口的第一位客人,径自闯进了后院,接着尘土和雪花也扑进来了。这样,憋闷了几十年的后院,仿佛一位垂危的病人接通了一根氧气管,突然之间呼吸就顺畅了。打这以后,一连几个夏天,我家的鸡鸭再没有死过一只。其实,在那个豁口,我们除了感觉到一阵又一阵的风,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其他什么也不曾看到过。那些无形的不速之客,他们究竟带来了什么?又带走了什么呢?
豆村的暗物质,许多都与水土有关。小时候我到外地走亲戚,身上总会长出许多小水泡,然而只要一回到豆村,咕嘟咕嘟喝下几瓢生水,那些讨厌的东西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的孩子也是,他每次去豆村总要带一身小疱疹回来,一抓直淌水。妻子以为是豆村的床铺不干净,后来再去时,就特地从城里带上干净的铺单,可是依然于事无补,还是照样长疱疹。其实哪是那么回事呢。有一年,孩子在豆村整整耍了一个暑假,像我小时候一样喝生水,吃从树上摘下根本就不洗的各种果子,在池塘里洗澡、扎猛子、踩藕、摸鱼,身上却连半个疱疹也没长。还是母亲的话在理,她说,这叫“身土不二”。母亲是位目不识丁的村妇,她的话当时我也没往心里去,只是觉得这个说法怪怪的,像个谶语。后来我读韩国一位环境科学家写的书,发现了“身土不二”这个提法,因为有母亲的那句话垫底,无形中就记住了。现在回想起来,“身土不二”的确是那么回事儿。如果你是一棵枣树,你就长在你该长的地方;如果你是蓬沙莎草,也长在你该长的地方,这一点不服不行。“身土不二”的法则,也许就是一切生命应当遵循的潜规则,不然,这世上的许多东西岂不乱了章法?不错,人们可以借助科学的手段,检测出一杯水或一撮土里有哪些物质成分,那些东西都是我们肉眼所看不见的。虽然我们看不见,然而说不定它们能看得见我们。这就是说,但凡生命,都是特定环境的孩子,它们与周围的水土、空气、温度、湿度相濡以沫,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和谐关系,这是不能轻易打破的。谁要是不懂得敬畏,破了规矩,恐怕就该受到惩罚了。
柏凹村的郎守山曾经就不信这个邪。还是大集体年代,他带领着柏凹、松岗和豆村的人。把“农业学大寨”搞得烈火烹油。有一天,他突发奇想,发誓要把豆青山北麓的那片名叫“寡妇坡”的旱地改造成高产稳产的水稻田,好在全公社露一手。我祖父站出来阻止,结果戴回“思想守旧”的帽子。后来怎么样呢?全体社员奋战了两个春秋,然而结出的稻穗还没有小孩的鸡巴长。于是,趾高气扬的郎守山不蔫也得蔫了。其实“寡妇坡”的那片旱地,除了水稻,玉米、花生、棉花、豆子、红薯、高粱,种什么长什么,根本就不用操多少心。还是祖父说得对,哪块地能种什么,不能种什么,都是已经安排好了的,不是我们说了算的。
大集体解散后,郎守山承包了“寡妇坡”的那片旱地,他今年种玉米,明年种芝麻,后年又改种花生和油菜,种一茬,收一茬,喜一茬,土地从没有亏待过他。有一次,已经驼了背的郎守山扛着锄头到我家找水喝,我问他怎么不种水稻了,他抹着哩哩啦啦的嘴说,人有人路,地有地路,庄稼也有庄稼的路,不顺乎着它们,咋行?
郎守山在那块土地上辛勤耕种了十几年,死后就埋在“寡妇坡”。站在豆青山上望过去。能看得见那片土地上茂盛的庄稼,还有庄稼地里那座低矮的坟茔,其他什么也看不见。
(选自《散文》2007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