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苦涩的童年

作者:刘协庭




  我家在芙蓉峰脚下的竹山湾,竹山湾遍地是竹,房前屋后,山脚山腰都是竹子,分不出竹枝、竹干和竹叶,房子、小径全被竹的海洋淹没了。嫩青色和墨绿色的竹林,密密匝匝,人走在竹林隧道里总有一种凉爽、舒服的感觉,拐过一道竹林屏风就有一户人家,我家就在这竹林深处。
  家乡因有竹而美丽,但我童年时代并不富饶,竹子无人要,村民起早贪黑地劳动还是填不饱肚子,稻谷一年每人难分百斤,红薯饭无保障。我家比别人家生活更差,父亲是一个老实农民,十五岁就被国民党抓去当壮丁,全国解放后在湘西金矿206勘探队当了十余年工人,为了响应党的号召,62年下放回家,30多岁回家务农,农业生产是外行,犁田不会,插田太慢,一天难挖一分地,喂猪一年长不了百斤,工分挣得少,年年出现超支,在生产队是有名的欠钱户,加上没实行计划生育,家有五个孩子,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吃东西的多,干活的没本事,家里自然很穷。
  在小时候,我整天有一种饿的感觉,一日三餐吃粥,不见米,肚子水多,走起路来咚咚响,一转眼就空了,由于饿而比较馋。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四岁就开始做家务,五岁就上山看牛砍柴,每到山上,首先就是找吃的填肚子,春天就用野蕨、雪蒿、山泡、蔷薇枝、草根、竹笋、荠菜、蘑菇等充饥。秋天就遍山找野果子,熟没熟没关系,一种叫“代食品”的东西是主要食物,黄豆那么大,火红火红的,又酸又甜,很好吃,山上到处有,我饿的机会就少些。芙蓉峰左侧有一个叫石板岭的地方,山中间有一条小溪,细水长流,石块下面有螃蟹和虾米,在山上找不到吃的东西就去小溪捉螃蟹和虾,一边捉,一边生吃,味道蛮不错。那些放牛娃经常去翻石块,后来小溪里螃蟹和虾绝种了,真是可惜啊!
  离家五里远有一个枫树湾,那里有一户人家,屋前屋后都是板栗树和枣树,一到成熟的时候,我们这些“小偷”就在附近活动了。这户主人家里养了一头狗,很凶,我们为偷到枣或板栗,安排小一点的伙伴到东边的树林里放肆敲扦担,做狗叫,做猫叫,把狗吸引过去,大一点的用早已准备好的木棒往树上扔去,枣子纷纷落下,这群如狼的“小偷”就迅速捡起枣子,逃往林中的草坪公平地分吃。
  我们这群“小偷”中晚保是首领,宋初是军师,生产队的红薯、花生晚保一声令下,站哨的、偷东西的迅速出动,分工合作,偷得最多的有奖励,多分一个红薯或花生大家都没意见。我那时最小,每次任务是放哨,没什么功劳,分起胜利果实来,他们都没少给。日子久了,就有大人说我们是蝗虫,是老鼠,每到一处那里就遭灾。集体的东西,各家的孩子,没人追究,大人说什么,没有证据,都在山里生吃了,无影无踪。有一个胡寡妇,经常向生产队长说我们的坏话,晚上我们全体出动到她自留地里偷了一次红薯,第二天大哭了一场,以后不再说我们坏话了。
  小时候,我们不知淋过多少雨,风、雨、雷、电是童年生活中的交响曲。有一天我们在芙蓉峰放牛砍柴,突然西边冒出一大片乌云,蜻蜓、燕子在我头顶上旋转着,一阵大风,树叶横飞,让人睁不开眼睛,那些飞翔的小精灵一下就消失了,我知道一场大雨将来临了。黑云的缝中,闪出一道金光,寒人肝胆,捉人灵魂,紧接着霹雳一声,如山崩,如地裂,如大厦倾颓,这时我怕了,想赶牛回家,迟了,一阵闷雷过去,接着又是风,接着就是鸡蛋大的雨点,雨一来就猛,就密,我们十几个伙伴像掐了头的苍蝇,钻进茂密的树林里。雷越响,风越急,雨越大,树林黑下来了,一阵狂风,把树木吹弯了腰,把树叶惨白底面翻上来,山也好像翻动了,大雨像巨大的瀑布,遮天盖地直砸着我们,一道道金鞭打着大地,一个个红球在我们身边爆炸,轰隆隆,轰隆隆……,我们这群孩子缩成一团,脸上流着水,睁不开眼睛,震耳欲聋的雷声与哗哗的雨声混在一起。大家紧紧地靠在一起,没有谁喊爹叫娘,晚保发话了:“不要怕,我们没干坏事,雷公不打好人的。”天在响,大地在响,森林在动,我们这些激流中的顽石没有动,十多分钟过去了,无一伤亡,大家生的信心更足了,任它天崩地裂,我们稳如泰山,在鬼门关,我们熬过了三十多分钟,雨停了,个个成了落汤鸡,但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微笑,雷公不打好人。雨后的松林,真是青翠欲滴,每一根松针上都挂着水珠,山峰都呈着浴后一般的清新,空气里到处浮荡着野草嫩枝的香味,森林深处又是一个梦幻般的世界。
  我童年时主要差事是看牛砍柴,那时候,我们农村普遍烧柴,大人要参加集体生产,砍柴的任务就落到了小孩身上。我们的砍柴队伍比较大,二十多个小伙子,赶着牛,敲着扦担,拿着刀,前者呼,后者应,确像一支“土八路”。砍柴有统一的规划,砍完一个山头再转另一个山头,牛也跟着走,逐山砍柴,轮山放牧很有科学性。地上砍光了,我们会爬上树去砍树枝。这支队伍比较团结,又互相帮助,也经常练武。上山要在草坪里打闹一番,像擂台比武一样战几个回合,谁会打拳,谁就是师傅,不管用的花架子,人人都会几招。比拼几招后,然后各做各的事。
  一回,我爬上树去砍树枝,从树上滑下来倒在地上,落地时哎哟地惨叫了一声,这一声惨叫,整个山谷立即乱起来,有的喊协麻子掉在树下了,有的喊协麻子肚子划破了,有的喊快去喊大人救命……,小伙伴蜂涌而至,扒开我的衣服,五寸长的血口在流血。宋初仔细看了一下,说:“还好,只有一粒米深,肠子看不见,赶快去采刀粉药止血(一种山药的土名)。”十几个小伙子穿丛林,爬石壁,钻刺蓬,扒草堆,不一会找来了二十多个刀粉药,刀粉药是一个锥形状只有大拇指大的绿包,里面装着棉絮一般的药丝,很白很白,小伙伴小心地打开包,把药丝均匀地堆在伤口上,几双小手按住了伤口,慢慢地血止住了,伙伴们铁青的脸放松了,血染红了我的衣服,染红了他们的手,保住了我的命。天快黑了,他们砍来了两根小树,用棕叶织了一个网,把我抬回了家。
  为了维护大家的利益,保证放牛队伍的安全,打蜂、打蛇是常有的事。陈家冲路边有一窝蜂上千只,经常蜇伤同伙,晚保组织大家开了一个短会,他说:“陈家冲那窝蜂太可恶了,我们没惹它,它经常蜇人,今天一定把它干掉,请大家到田里去搞一包稀泥,人人头上顶一束稻草准备打蜂。”命令下达了,个个高高兴兴地参加打蜂战斗。二十多个放牛娃,头顶稻草,手端泥巴,来到蜂窝前都趴下,定晴一看,成群结队的蜂进进出出,飞来飞去,沸沸扬扬,有小手指头那么大,确也有点害怕。看准了蜂窝,大家不顾什么,一齐跃起,嘴里喊着一、二、三,二十多包稀泥一齐砸向蜂窝,蜂窝处立即出现了一座泥山,在巢的蜂消灭了,但未巢的蜂如战斗机,围着我们乱蜇,有五人受伤,我跑得慢,脸上头上蜇了六下,头痛得要命,脸立即肿得像个丑八怪。宋初说:“蜂蜇伤,黄泥巴可解毒。”大家很快弄来了黄泥,堆在五个人的头上脸上,一下子出现了五个会走路的泥罗汉。有的骂蜂,有的讥笑,有的傻笑,有的逗笑,山间又是一阵热闹。
  晚保又下指示了:“今天被蜂蜇伤的不要砍柴,在草坪上休息,没受伤的多砍一点,给他们每人砍一担。”这项英明的决策,我们五个人笑倒在草坪里。仰望着蓝天白云朵朵,山风吹拂着草坪,鸣蝉为我们放声歌唱,土蛤蟆也蝈蝈叫着,近处的牛铃叮当叮当,一切都是那样的和谐,那样使人陶醉。
  七岁那年我开始读一年级,说读书这只是一种形式,照样要看牛砍柴,还增添了许多麻烦。因为家里很穷,父亲又不给学费,那时读小学书费很低,二块钱一期,全由我摘银花、挖半夏、挖黄姜等山药解决。
  一到银花开放的时候,天没亮就起床向十里外的厚皮岭挺进。朦胧的月色,婆娑的树影,耸立的怪石,清凉的山风,我们无心欣赏,一路小跑步向上攀登。厚皮岭是一座大山,群山连绵二十余里,山上茂草迷离,藤葛缠绕,抬头望去,一片缭乱的云山,是云是山,分辨不清,近看满山满岭的松杉,毛竹和千百种杂树起伏摇摆,卷起一阵滚滚滔滔的黑浪,山雾在眨眼间来了,又在眨眼间去了,大山巍巍,起伏延绵,如同排闼而来,又汹涌而去的巨浪。我们在大山里行走,不管草有多厚,藤有多长,树有多深,石头有多高,只要有银花就往那里奔。来到一处石壁下,杂草有一丈多深,石壁上爬满了银花藤,黄花,白花,一簇簇,一堆堆,像一块花布,我与敢仁迅速攀了上去,摘着银花,谈论着今天早晨的收入,在谈论之间我俩闻到了一种橡胶气,敢仁说:“谁把套鞋烧在这里。”我说:“这深山哪有人烧套鞋,是不是大野味的臭气呢?”我俩扒开银花藤,向石壁下的洞口一看,下面有一些血淋淋的骨头,一个狗头摆在那里,模模糊糊看到一只身上有斑点的动物躺在那里。六十年代,厚皮岭确有虎豹,我俩一下子全明白了,跑!丢下篮子,跳下石壁开始了逃命。那时我才八岁,一丈、二丈高的石头闭上眼就是一跳,荆条挡路冲过去,草挡路冲过去,深蓬往上一跳,掉到地上爬起来再跑,耳边呼呼直响,天要崩了,一秒钟就要结束人生了,我俩发疯了,跑呀,跳呀,爬呀,从山腰飞一般地逃到了大路上,正碰上生产队的三个大人准备上山挖蕨粑根,他们见我俩衣服全被荆条划破了,裤子没剩多少,身上数十处流血,脸色铁青,全身发抖,嘴说不出话,猜想一定遇到大野兽,背起我俩纷纷跑回家。后来证实确有一母豹带着两只小豹路过厚皮岭,转入温山丛林被当地猎人打死了一只小豹。背回家,没受什么大伤,划破数十处皮,擦上红药水,休息一个上午,下午又在近处的山里寻找银花,去挣我的学费。
  我家世代隶耕,父亲不管孩子读书的事,只管他打牌,母亲没进过学堂门,不知读书要做作业,作业本靠挖山药卖钱解决,墨水自造,用一种叫乌泡藤上的果子汗做墨,用灶烟做墨,作业不好看,经常挨批评,我没钱,老师不打我,小学一、二、三年级常用自造的墨做作业。
  院中没有为师的先生,有一个叫良伯伯的法师,做道场时拖着长腔能唱三日三夜,我认为他是最有学问的人,平时问他书上的东西,他不答,反而给我背上些“昔时贤文,诲汝谆谆”之类我无书的东西,面带微笑,摇着头,闭上眼,一背就是十多分钟。到他家里那些线装的书不让人看,当时我想只要读了那些线装的书肯定比老师水平高。瞄准机会,拿了一本插进内衣里,一出门就被发现了,我没命地跑,良伯伯的徒弟追了上来,顺着弯曲的小溪,跑到水库边,那人离我不上一丈了,我来不及想,不顾一切纵身跳进了水库,我在水里挣扎着,扑腾着,几乎背过气去,求生的本能加上我会游点泳,岸上追我的人见我游上对岸,悄悄地走了。我实在没勇气回家,既怕父亲打我,又怕别人说我的坏话,我一人在树林里游荡,夜幕降临了,山上的坟碑一块块出现在我眼前,乌鸦伸长脖子不停地呱呱叫着,树林好静啊!好象一下子全都掉进了神秘的沉寂里,我抱着那本浸湿的书游荡着,游荡着,一种比饥饿更需要的东西潜入了我童年的心中。
  刘协庭,湖南新化县吉庆镇崇山中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