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论老舍笔下的城市贫民形象
作者:温瑜琳
1.有人味儿的爪牙
巡警这一职业形式是八国联军侵占北京后传入我国的,最早出现在清朝末年,延续到民国初年和二十年代。老舍在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老张的哲学》中最早涉及到了巡警。这个巡警,“握着刀柄”,只敢打赵四这个穷洋车夫几拳。可是,谁都可以命令他,连老张都敢对他大发虎威:“你们巡警是管什么的?”这一人物作为一个整体给我们留下一点概括性的印象,即欺软怕硬、懒散拖沓,突出了巡警的爪牙性特征。之后,在《骆驼祥子》、短篇小说《抓药》、长篇小说《蜕》以及《四世同堂》中都出现了巡警的身影。《四世同堂》里的白巡长便是个有着“双重性”特点的巡警:既受着自我良心、良性的拷问与折磨,又受着社会来自各方面的唾骂与攻击。内观他的品性,没有一点儿瑕疵:知道爱国,爱自己的同胞,心眼好,有良心,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保护中国人,自己与日本人周旋,他被革职后,还想着拿刀去砍日本人。然而,他也的确做过许多坏事,可出于无奈,为了保住那个可怜的位子,为了挣口饭吃,他不得不出卖自己的良心。老舍并没有因此唾弃他们,而是从理性的角度去理解他们的苦处、难处,指出:“穷人的狡猾也是正义”。另外,将巡警的奴仆性表达得最恰当、最淋漓尽致的是《我这一辈子》中的主人公“我”。在这部作品中,老舍为我们塑造了一个旧社会巡警好强、努力却又一辈子受尽苦难的形象。“我”是一个读过书、学过手艺,而后因婚变才改行的街头警察,一生坦诚、勤恳,受了许多的冤枉、折磨,换回来的还是“收不住脚”地“走下坡路”,才五十岁,已走到了绝路,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差事不是给本事预备着的。”作者通过“我”无奈又悲凉的一生,将城市贫民为了逃避厄运,愈奋愈陷、愈陷愈惨的生存规律表现得相当完整。
在老舍的眼里,巡警就是奴仆,就是被屈辱、被剥削的人。在《我这一辈子》中,老舍将主人公写成了一个绝对的好人,从作品的开始到结尾,丝毫找不到巡警的劣迹,看到的只是他一生中所受到的苦难。自他26岁当了巡警以后,就开始了给人看门、站岗、护院的奴仆般的工作生涯。他一辈子都好强,一辈子都努力,可无论怎样的能干,怎样的勤劳,还是身不由己地走下坡路。一肚子的酸苦和屈辱,满腔的不平和愤慨,也曾让他大声地问自己:“什么缺德的事也没做过,受那么大的罪!”这样一个老实巴交的人,等待他的仍是挨饿、失业、丧子的结局,直到最后还是没有找到一条出路。他一辈子都在挣扎,一辈子都在拼命,可生活的路还是往下滑,刹也刹不住脚,一直垮下去,跌入深渊。说一千,道一万,归根结底“谁叫我是巡警呢!”老舍根据自己的观察和理解,将巡警作为被压迫、被奴役和被剥削者归入了城市贫民的行列。在《我这一辈子》中,作者真实地描绘了处于这一特殊行列中的一个普通巡警的苦难一生,并且以此为基点,控诉了警察制度的黑暗及整个社会的“不够本儿”。《我这一辈子》没有抒写轰轰烈烈的悲壮之歌,但就是这个平平凡凡的人物悲剧,却让人心中为之隐隐作痛,难以喘息。
2.无法守护的纯洁
提到妓女,人们通常联想到的是无耻与肮脏;想到的是令人厌恶的寡廉鲜耻的女人。阅读老舍的作品,对妓女得出的印象却完全不一样。老舍笔下的妓女形象很丰富,《赵子曰》中的谭玉娥,《微神》中的“我”,《新时代的旧悲剧》中的宋凤贞,《骆驼祥子》里的小福子,《月牙儿》中的母女俩……这些妓女,几乎全是好女人,可怜的女人,善良的女人。她们大多受过一定的教育,有的还当过小学教员。家境衰落后,她们走投无路,为了糊口,为了养活家人,不得不卖肉。可以说,她们都是因为生活的重压而被迫走上卖淫这条不归路的,这也是老舍赋予她们的第一个共性。
《月牙儿》是老舍作品中,以妓女形象为主角的代表作。作品写出了母女两代暗娼的悲惨而不幸的人生,而将她们推入人生黑洞的就是一个字——穷。主人公“我”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生父早亡,母亲改嫁,且后又为生存沦为暗娼。饥寒和白眼使这个女子的心灵过早蒙上了创伤。她本不甘堕落,捧着自己像一朵“娇嫩的花”,但在经历了挨饿受冻,被骗失身,甚至连出卖劳动力的权利都被剥夺之后,她明白了一条“真理”:“若真挣不上饭吃,女人得承认自己是女人,得卖肉!”然而,就是在这条绝路上,命运都不让这个可怜的女子走得顺利,因为是暗娼,她被抓进了感化院做苦工,最后又因唾了检阅的大官而下狱。在阴冷的铁窗下,回顾自己惨痛的一生,她发出了强烈的控诉!就这样一个心地善良且原本自尊自强的女子,为了生存,一点一点地被生活的屈辱和污秽扭曲、撕裂,最终又被权势者作为牺牲品送上虚伪的道德祭台。
作品中的“妈妈”也是一个在生活的屈辱中丧失了尊严和灵魂的形象。这个原本善良勤劳的劳动妇女,对女儿有着所有母亲都具备的慈爱。但在生活的重压和侮辱下,她开始发生了变化:不仅外表变老,在心灵方面,她也变得既粗鄙又冷酷。为了生存而抛弃了女儿,在觉出自己年老色衰、力不从心时就劝诱女儿为娼,母亲的心渐渐变得“和钱一样的硬”。人在生活的屈辱中已成非人,还管什么母女亲情和尊严脸面!在“母亲”的变质以及“我”的沉沦中,我们几乎看不到任何有形的人或势力在着力将主人公推向绝路,但我们却能强烈地感觉到一只无形的巨手在一步一步地将“我”推向女人那惟一的一条路——“卖肉”。母女俩都曾试图反抗,然而她们的反抗无疑是微弱的,更多的还是绝望伴随着主人公的一生,似乎在向世人控诉那个黑暗社会的罪恶。
老舍笔下的妓女形象还有一个特征,就是虽被迫沦为娼妓,但她们都有着一颗善良的心。《月牙儿》中的“我”,少女时代是那样的纯洁、善良,决心以自己的劳动换取正当的生活。她疼爱自己的妈妈,尽量减轻妈妈的负担。“母亲”也是个原本善良、温存、吃苦耐劳的女人,她尽力保护着自己的女儿,帮别人洗臭袜子供女儿上学。《骆驼祥子》里的小福子,为了哺养两个弟弟,以瘦弱的身躯,在孤苦无告的境遇中承受着生活加给她的千斤重担。作家尽力挖掘她们身上的传统美德,描写她们的善良和牺牲精神。除此之外,这些可怜的女人都曾为自己的不幸命运奋力抗争过,有着追求个人理想幸福的美好愿望。但这一个个在我们看来简单普通的愿望,对她们却如镜中花,水中月。《月牙儿》中的“我”,《微神》中的“她”,《骆驼祥子》中的小福子,无一不是怀着一个遥不可及的美梦,或重蹈了母亲的覆辙,最后在冰冷的铁窗内苟活;或痛苦地生活在对“爱”的怀念之中,最后死于打胎的悲剧;或不堪忍受非人的生活,最后自绝于这罪恶的世界。她们的反抗是消极的,更是让人心酸的。自杀也需要勇气,虽说这并不是身处逆境时惟一的反抗方法,但在她们身上,所表现的不是软弱而是勇敢,既显示了她们为追求自己的“梦”而作出的最后一次努力,更显示了她们反抗束缚和直面横暴的不屈意志。
老舍在他的作品中,客观地揭示了广大下层女性的真实处境。她,她们,正像男人们不得不卖汗、卖力气一样,必须卖肉。从她们的悲惨命运中,老舍提炼出一个最普通,也是最重要的问题——“吃饭”。人活着首先要吃饭,这是最起码的求生欲望。没有这点生存保障,什么洁身自好,爱情恋爱等等,都是徒托空言。老舍没有如其他作家一样大力表现婚姻自主,恋爱自由这样有着时代进步意义的文学主题,而是独有见地地在作品中肯定与赞美一些传统本分的女人类型,即使她们做了妓女,老舍认为这也是情有可原的。而对那些时髦女人,即使在作品中作为陪衬出现,作者对她们都是持否定态度的。而老舍的这一态度,正是基于他对下层社会的切身体察。这些处于社会底层的妇女们清醒地告诉人们:人连饭都吃不上,还谈什么自由恋爱、婚姻自主!老舍用多彩的笔墨描绘了大量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妇女的抗争与不幸,对她们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和关注,无情地鞭挞和抨击了把她们一步步逼上绝境的罪恶社会。
温瑜琳,教师,现居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