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看见

作者:刘建东




  一下车,冬天就来临了。乔镇被大雪覆盖着,有点像陈年的旧景。
  黄义先临时决定在乔镇下车。在开往家乡的破旧的汽车上,除了寒冷,陪伴他的还有无尽的忧伤。屈指算来,黄义先从家里出来已经将近一年了,一年的时间里他的头脑里反复出现的是自己新婚的妻子卢娜殷切期盼的目光。那目光就像是锥子,刺得他心痛,因为他知道妻子目光的含义。可是他辜负了她的目光。一年之后的返程除了忧愁,还有他空空的行囊。他一路都在想着如何去面对妻子的目光。他无计可施。直到看见那个戴着大大的金戒指的男人从乔镇下车,他才突然灵光闪现,跟着那个男人下了车。那个男人和他一样,有一脸的络缌胡子。但这不是他感兴趣的地方,男人手中鼓鼓的包才是他无尽想象的源头。
  黄义先被一种莫名的兴奋鼓舞着,踩在雪上,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柔软。黄义先平生第一次想到了把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令他热血沸腾,一点也没有罪恶感。可是他的热血并没有把这个冬天给融化,没多久,血液的凝固就让他开始后悔自己的冒失和唐突。他才感觉到那个冬天其实比他想象的还要寒冷。大胡子男人很快就钻进了一辆汽车。孤立无援和失望加重了寒冷。徘徊在街头的黄义先一时失去了方向感。大雪仍在下着。白茫茫的大地似乎在提醒着黄义先,有一个温暖的家是多么的重要。
  要等待开往家乡的过路车得到明天才有。黄义先突然觉得自己被扔在陌生的乔镇,是对他一年努力的污辱。他在雪地里奔跑了一阵,身体渐渐地热乎了,思路也清晰了,他对自己说,我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我得做点什么,不然,我无脸回家见自己老婆,也许还有自己的孩子,他们的孩子这两天就要降生了,他连一个小玩具都没有带给孩子,他恨自己的无能。
  做贼的念头一旦闪现就挥之不去。他在靠近一栋旧式的居民楼时,对自己的安慰使他的脚步有了些迟疑和缓慢。他宽慰自己,我是不得已而为之呀,王栋不更像一个贼吗,他把他们的钱都席卷一空,谁能把王栋怎么着?有人说,王栋在海南买了楼,和他的小媳妇在那儿享福呢。但是没有人去海南找王栋算账。海南太远了,远得黄义先都不敢去想。
  也许正是他头脑中过多的念头,给他的选择造成了一定的偏差,一个真正的贼是会看准目标的。黄义先显然没有,他稀里糊涂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门时,其实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他也没想想,为什么这个寒冷的冬天里,他可以轻易地推开一扇门。那是顶层的一个普通的房门,他根本不知道,当他把犹豫一同带进那扇门时,他似乎也给一个女孩带来了无尽的希望。而这一切,对于茫然的黄义先,都还是未知。一个女孩的话吓得他几乎要摔倒在地。他的腿在那一刻莫名其妙得有些软。那个女孩喊道:“奶奶。你回来了。”女孩的声音满含着期待和兴奋。
  他没有说话。他还没有到应付自如的地步。他就站在门边,门在他身后吱呀响着闭上了。冬天一下子就消失了。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手扶着墙慢慢地向门边走。她急促地说:“奶奶,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了你三天三夜了,我都没合眼,你见到爸爸了吗。爸爸还要我们吗?”
  黄义先大气不敢出,也没敢动地方。他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是赶紧逃离,还是等待时机?
  在他犹豫的片刻,女孩已经来到了门边,女孩说:“奶奶,你为什么不说话呀,是不是冻得呀?”
  女孩伸出一只手在空中抓挠着。她是个瞎子!这个念头在黄义先的脑子中一晃而过。他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女孩的无动于衷印证了他的猜测。他本能地躲着女孩的手。女孩的动作缓慢,而且呼吸也很不顺畅。黄义先躲闪着她的搜寻,趁此时机他冷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并且很快地环顾四周,屋内光线阴暗,黄义先匆匆观察到,屋内的情景对他非常有利,空旷的屋子里只有小女孩一个人。黄义先的紧张不禁有些减弱。他立即想到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轻松地躲避着女孩,只是女孩丝丝缕缕的叫喊声让他有些心烦。他很快地在屋内简陋的家具中翻拣着。
  女孩说:“奶奶,你找什么呀?你是不是要找爸爸的照片?”
  因为要躲闪着女孩的搜寻,他的翻拣并不是特别地专注,女孩的声音在冬天的屋内微弱而显得令人揪心,这也影响了黄义先做贼的质量。随着他寻找的不断深入,屋内可以存放贵重物品的地方就显得特别地少,而黄义先的心情也越来越糟糕,他不知道会不会立即有其他的人进来,比如女孩不停地叫着的奶奶。
  女孩叫道:“奶奶,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冻得说不出话?”
  不出十分钟,黄义先作为一个小偷的义务已经尽完了。这个他误撞进来的家庭太让他失望了,没有一点东西值得他冒这么大的风险,他失望至极,本来想赶快逃离这个地方,可是走到门边他有些后悔,无论如何也应该有点纪念,于是他重新返回到那个大大的破旧的桌子前,拉开抽屉,拿起了一个干净的布面玩具猴子,不过玩具已经有些年头了,千疮百孔的。黄义先拿着猴子向门边走时,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滑稽,不禁摇了摇头,苦笑了两下。这次他还没有走到门边,却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他突然听到的那个声音不像是一个正常的声音,那是人摔倒的声音。他晃了晃脑袋,证明这个声音不是自己发出的。转过头来,他看到那瘦弱不堪的女孩倒在地上,全身蜷成一团,像是被烫的一只虫子。身体不住地颤抖,脸色也像这个天气一样铁青而恐惧。女孩发出的绝望的声音阻止了黄义先的脚步,这突然的变故让犹豫在他冰冷的身体里快速地流淌。他手里的玩具猴子还在摇头晃脑。开始时黄义先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只是观察了一下女孩的情况。情况很糟糕,这是他的反应。而正是这个本能的反应促使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他随口问道:“你没事吧?”
  黄义先的问话一下子就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关系,好在女孩正被痛苦折磨着,她也许根本没听到那句友好的问话,也许她已经完全丧失了判断的能力,女孩在地上打着滚,汗珠弄湿了水泥地板。那一刻,黄义先完全忘记了自己站在这里的身份,也忘记了妻子殷切的目光,他要做的事情只能是蹲下身来,扔下手中的玩具猴子,抱起女孩。当他把女孩揽在怀里的那一瞬间,产生了某种错觉,仿佛他抱起来的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那不过是一件衣服,或者一片树叶而已。他略微迟疑了一下,还是抱起女孩,走到床边,把她放到了床上。黄义先坐到旁边的一张椅子上,低下头看着女孩的脸,轻轻地叫了两声女孩,“喂,喂。”女孩没有回应。黄义先紧盯着女孩的脸,他第一次这么近盯着一个陌生女孩的脸,他有些羞涩,感觉到了脸上的热度。女孩的身体已经渐渐地舒展开来,不像刚才那么紧紧地蜷着。女孩脸上的汗珠也明显地减少了,紧锁的眉头已经开阔了许多。黄义先观察了一会儿女孩脸色的变化,他感觉女孩已经度过了刚才的危机,便想起身离开。他在这个屋子里呆的时间太长了。随时都有危险。可是他的手被女孩拉住了。
  那只手在以后的时间里成了黄义先的梦魇。他恍若看到了未来,他看到自己牵着那个叫胡燕的女孩的纤瘦的手,她的手在他的手掌中就像是一枝笔。他看到在这个多雪的冬天里,一个想要做个小贼的家伙居然给了一个濒临绝境的女孩以极大的安慰。他看到的这个手牵着手的场景其实会让他错误地以为,他们其实是互相依存,互相得到了某些心灵上的安慰。相对于胡燕的希望,他的穷途末路更加地令人悲伤。在乔镇蜿蜒曲折的街道上,大雪使他们的前行变得异常艰难。而留在身后的雪迹如同蝴蝶一样翩翩起舞。
  把黄义先留在那个孤独的乔镇的已经不是他的一闪念,而是一只瘦弱不堪的手。
  女孩突然伸出来的手,在冬天并不温暖的屋内,是一个小小的奇迹。她的手几乎是搭在他的手腕上,像是他的脉搏跳了一下。黄义先一愣,脚步也就此停止。他看了一眼刚才丢在角落里的玩具猴。女孩说:“你是谁,你不是我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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