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流氓是怎样炼成的

作者:王 璞




  “你说完了吗?说完了。那好,听我谈谈我们的意见:一,你们二位在租赁合约上一签字,所有的纠纷就都由你们自己解决,不关我们的事。我们作为中介的角色已告完成。二,你不满意房屋交付状态,当时可以不接收耶,甚至可以报警。为什么你会让她走人?你放她走了就是你自己的事了。三,我们只管鉴定房子的好坏,至于鉴定人的好烂,不属我们的责任范围。”
  “是呀是呀,”那女子慢悠悠地接着道,“你先生这样精明,还被她骗了。我们老实生意人,一时如何看得透她。你是不是住在十二栋六零三的那一家?”
  “是的。”
  “你那租客是不是那个小眼睛厚嘴唇的女人?长相有点像容祖儿,皮肤很白,喜欢戴着副大耳环?”
  “正是正是!”
  “哈!那你不用找她了。你就自认倒霉算了。”
  “为什么?”我道。
  “她男朋友多了去了,我看都是些江湖上人物。上次你们楼下一个女人跟她吵了两句,来了七八条汉子,气势汹汹,吓得那女人好几天不敢出门,没多久就搬了家。”
  “可她说她未婚夫刚甩了她。”
  “未婚夫!哼,那大概是她第二十八个未婚夫吧?真的也有人肯信。也难怪,”女子把我上上下下狠狠扫一眼,“她长得够妖。”
  “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算好彩耶!房子总算完整交还给你了。水电费你查过了没?没有是不?哈,你有时间来这跟我们吵,不如快去水电公司,把欠费快些还了,不然他们会停水停电的,那就麻烦了。”
  这个女人,虽然神色始终冷冷的,说话语带嘲讽,但比起我后来在自来水公司、电力公司、煤气公司和有线电视碰到的那些人,真要算是大好人了。不是她提醒,我麻烦大了。好险呐!电力公司那名小胡子办事员对我道:“哗!你还知道用电要交钱哦?你再晚来半小时,电就已经停了。”
  “不关我的事,是租客……”
   “不要跟我讲这么多,你们个个都是这一套。抄表员腿都跑断了。中国怎么会搞得好,都是这样一些老赖,浪费了国家多少人力物力……”
  “喂!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主动跑来交费,费又不是我欠的。”
  小胡子本来是对着墙壁在说话的,他大概觉得这样最能表现出他对我的不屑。听了这话,他转过脸来了,呵,好一副凶神恶煞!
  “你说什么?胡说八道?!你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怎么啦?”可是我看着对面这双似在喷火的眼睛,到底没把刚才那个成语重复一次。好汉不吃眼前亏,也许他早上刚跟老婆打过架,现在把我当成假想敌了,要是他扑过来掐住我脖子怎么办?我咽了口唾沫,声音降低了八度:
  “我不想跟你吵架,你把态度放好点。”
  “哼,对你们这号人,如来佛也会变成怒目金刚。你以为我想发脾气吗?可你知不知道,你们欠费给国家带来多少麻烦耶!还跑来这里咆哮公堂,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啊,照理说我都可以不理你,三次催交了嘛,我完全可以把你的电停了,只怪我心肠太软。”
  他这威胁在有线电视变成了现实。我是在下午四点三刻赶到有线电视的,我奔到柜台时,正碰上那个年轻女子在收拾东西,大概打算下班了。尽管一肚子火,我还是赶紧挤出副笑脸报出我的名字我的地名,同时递上钱去,谁知她看也不看,把钱往旁边一推道:
  “已经停了。”她道。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已经停了。”
  “请你再查查。”
  “还用得着查?我记得的,欠费一年,情节特别恶劣。”
  “什么情节?”
  “这要问你自己。”
  “费不是我欠的,是租客。”
  “我只管收钱。”
  “可是……”
  “不要胡搅蛮缠好不?我们也是人,也有个上班下班时间,你看看钟。”
  也是我倒霉,偏偏那口大钟正对住我,让我不由得就看了它一眼,而钟上指示的时间,却是五点差五分。我便如实报出了这个数字。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犯了个常识性错误,可是纠正已来不及了,女孩开步就往外走,眼角都不朝我这边瞄一瞄了。
  “我要投诉!”我叫道。
  但女孩早已不见了踪影,旁边一名也在往外走的西装男子大概看我那副气急败坏的形象可笑,要笑不笑地搭了句腔:
  “投诉?投诉什么?到时下班有错吗?这钟慢了五分钟耶!”
  如果他只吐出前七个字——这钟慢了五分钟——也许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偏偏他加上了这个语气词“耶”,而且用的是那种轻飘飘的口气。顿时,这一天遭逢的所有挫折都涌上心头,也怪,怎么所有的人不约而同,都用到这么一些语气词,“耶”啦,“哦”啦,“哗”啦。我宁愿他们朝我大声咆哮,像男子汉对男子汉那样,朝我瞪眼睛,挥拳头,却是无法容忍这个“耶”字,软兮兮却冷冰冰,棉花糖似的阴险毒辣,不动声色地在美丽色彩掩护下增加身体的胆固醇。“你欠费给国家带来多少麻烦耶”、“新来的湖南靓妹耶”、“你当时可以不接收耶”,还有“我真的给气坏了耶!”
  我气坏了,我真的给气坏了,我跳起来,一个箭步冲到这倒霉鬼面前,挡住他的去路:
  “再说一遍,你给我再说一遍!”
  谁知他只冷冷朝我瞟一眼,绕过我像绕过一根柱子,转眼就消失在门洞那儿。
  我追出去,其实我并不是追出去,我追他有何用?那只是我在那种情况下的一个本能动作,总不能独自杵在那间人去室空的办公室吧?我几个箭步就冲到了大门口。大门口乱成一团,私家车、出租车纠缠在一起,人人急着回家,人奔车叫,哪里看得到西装男的影子。我朝一辆出租车走去,把车门一拉,正待往里坐,却听见司机冷冷的声音:
  “哪里?”
  我报出我家的地名。
  “对不起我要下班了。”司机道。
  他是一名脸色黝黑的年轻人,胡子拉碴,一双绿豆般的小眼睛冷冷地望着我,遇见我的目光,并不躲避,闪了闪道:“你找别的车吧!”
  “为什么?”我感到有股寒气从胸口升起来。
  “因为我下班了。”
  那股寒气现在冲到喉咙口了,不吐不快,不,岂止是不快,不吐我就真的会被气坏,被憋死。本来我是轻轻抓住门的,现在我把门狠狠一关,然后拉开后门一屁股坐了进去又把门猛力关上,道:“下班了也得开,开!给老子开!”
  这一连串动作和语言都是在几秒钟之内完成的,速度之迅猛,语气之刁蛮,声音之凶狠,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司机一时间显然愣住了。沉默片刻,我似乎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声,跟着,他喉咙里发出了一种声音,含糊不清的,嘟嘟哝哝的,不过还是听得出来不是什么好话。那股寒气结成冰了,我坐在那里,把头往椅背上一靠,冷冷道:
  “你小子活够了是不是?”
  跟着发生的事你想得到吗?你想不到,我也没有想到。告诉你,什么也没发生。司机一声不响,二话不说就把我送回了家。我从来没坐过这么顺畅的车,他抄最近的道,打最高的速,连一路上的红灯都见我就转色,眨眼间我就到了家门口,咪表上的数字是15.9元。我把一张二十元钞票放在他手里,说不用找。但他一声不响,把一张五元的钞票递给我。路灯光下,我看见那只手在颤抖。
  于是我明白了,我已经变成流氓了。
  (选自《天涯》200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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