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底层叙述的迷惘
作者:李遇春
显然,小说中的表姐和姐夫,既是看者也是说者,而表妹则是被他们观察和谈论的对象。甚至表妹的一举一动都在表姐和姐夫的审视和监测之中。我注意到,表妹在小说里几乎没有主动说过什么话,作者不是实写表妹的勤劳和手巧,就是虚写表妹的“出事儿”,但究竟出了什么事儿,作者似乎并不想交代清楚,实际上也没有必要交代清楚。因为作者的创作意图并不在这里,他并不想集中讲述表妹的城市故事,他的叙述焦点是:表姐和姐夫究竟是如何“看”表妹的城市生活的?夸张一点说,刘庆邦不是在写小说,他是在写论文,他想探究一个作家究竟该如何叙述底层的问题。
这就牵涉到了底层叙述的文化立场。对于表妹的打工故事,作家是站在现代城市文化的立场上来叙述呢,还是站在传统乡村文化的立场上来叙述?换言之,是对表妹的打工人生做积极的历史评价呢,还是做消极的道德评价?现代与传统的冲突,历史与道德的悖反,这一直是人类现代化进程中无法回避的两难问题。对于小说中的表姐和姐夫来说,被这样的“天问”缠绕上了,又怎能不迷惘呢?有意味的是,从小说的开始到结局,表姐和姐夫的文化立场正好发生了颠倒,表姐由开始的现代城市文化立场转向了传统乡村文化立场,而姐夫则从开始的传统乡村文化立场转向了现代城市文化立场。这既是两个小说人物的迷惘,其实又何尝不是作者关于底层叙述的迷惘呢?
正如小说中所说:“一座煤矿两座城,地下一座城,地上一座城。”让表妹从乡下来城里(矿上)打工,这是表姐的主意,但遭到姐夫的反对。表妹人还没来,关于她的打工人生就已经成了表姐和姐夫谈论的中心。在姐夫看来,城里人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与乡下人大相径庭,如今物欲横流,彻底冲毁了传统道德伦理的堤坝。让纯朴的表妹来做打工妹,那岂不是成了城里人欲望燃烧的对象?倒不如让表妹留在乡下,继续过传统的农耕生活,做一个“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中人!表姐虽然觉得丈夫的话有道理,但并不认为城市就有那么可怕,让表妹来城里打工是给她谋一条生路,是为了让她生活得更好,并非坑蒙拐骗;更何况来城里是给自己的私人小饭馆帮工,表妹成天生活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又怎么会出事呢?表姐和姐夫的对立其实是两种文化价值立场的对立,如果说姐夫在竭力地“妖魔化”城市,那么表姐就在有意无意地为城市“正名”。此时的姐夫俨然乡村文明的代言人,而表姐成了城市文明的辩护者。
但表姐对城市的辩护是有保留的。对表姐来说,城市啥都好,就是人的欲望如洪水猛兽,须严加防范!表姐于是对表妹严加看管,甚至到了人身监控的地步。她不许表妹留长指甲,穿紧身衣,看闲书。她从不给表妹单独外出的机会,以防表妹被这座欲火熊熊的城市所焚毁。有时候,连表妹上厕所的时间长了点,她也会忧心忡忡。为了表妹,表姐可谓煞费心机,几乎要得窥视癖了。但让表姐惊诧的是,即令如此,在这座物质化的城市中,表妹还是见缝插针地学会了装饰自己,她描眉,涂口红,打耳洞,甚至还半夜偷偷外出飚歌。表姐为此怒不可遏,把表妹遣回了乡下老家。表姐的愤怒流露了她对现代城市文明的失望,她以为把表妹遣返乡间就不会出事儿了,但她万万没想到,表妹居然离家出走,又来到了城市。倒是姐夫现在变得开通了,既然表妹不想过传统乡村生活,那她到城市来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没准在城里还能成家立业呢。
姐夫立场的变化,让表姐莫名惊诧,她骂他是混蛋,“横竖都是你的理”!这实在骂得有理,因为她也骂出了作家内心的困惑。不是么?我们究竟该怎样叙述底层呢?我们到底该站在什么立场来叙述一个打工妹的故事呢?理想还是现实,肯定还是批判,出走还是回归,传统还是现代,这大约就是当前底层叙述的迷惘了。因此,与其说《表妹》是底层叙述,毋宁说它是关于底层叙述的叙述,说得时髦一点,可谓“元叙述”。
李遇春,文学博士,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兼任中国新文学学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