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我的小脚外婆

作者:徐述红




  在我们跨进乡政府大门的一刹那,舅舅从楼梯口迎面向我们走来,面色凝重,哽咽着说:外婆去世了。我摇晃的身子被男友轻轻的托住。怎么可能?怎么这么巧?这一天可是我们精心挑选的良辰吉日,是我们领取结婚证的日子呀,清晨我在林中采集的那束山花都还没来得及插进花瓶。
  吉普车载着我们,在环山公路上沉重的盘旋,我思绪苍白的来到外婆的灵前,想起一个星期前回家看望老人时,她像个孩子似的要我给她梳头,讲我和他的故事,外婆开心的笑着,拿出一双绣了一半的牡丹花鞋垫,说是要为我和他各做一双送我们做结婚礼物,把我闹了个大红脸,她伸出干枯的手指捏了一下我的鼻子羞我。我满心欢喜的等着外婆为我绣的鞋垫做个新嫁娘,谁知她竟会走的如此匆忙,一不留神我和她竟被分离在了阴阳相隔的两个世界,只留下无尽的思念在我心底穿梭。
  七十多岁的外婆干净利索。在十四岁的那一年,她带着还算殷实的嫁妆和一箱做工精致的女红(土家少女做的布鞋和鞋垫),一乘花轿把她从遥远的一座山头抬到另一座山头,花轿落地的那一刻,她等来的不是外公兴奋地掀起红盖头,而是听到在唢呐和鞭炮声中外公被人在抢鞭炮的行列里捉住,用手臂挟持到堂屋拜堂的哭喊声。
  山里人最看重姑娘的手艺,聪慧的姑娘出嫁前,要花很长的时间为婆家老老少少每人做几双布鞋和绣花鞋垫,这好比学生的毕业考试,答卷满不满意得由婆家人来评判,然后决定新媳妇在婆家的地位。外婆就是用她的女红赢得了婆家人的尊重。当外公挑开轿帘,一袭红妆的外婆端坐轿内,一双红色绣花鞋包裹的三寸金莲盛开在娇艳的裙摆下,五彩丝线绣制的花朵迎着阳光熠熠生辉。外公痴痴的望着外婆,人似乎突然间长大了,外婆婀娜下轿的那一刻,他朦胧的意识到了生命赋予他的某种特殊的含义,他娶了一位心灵手巧的美丽姑娘,他是大山,他们将会一生一世相依相伴。
  那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外婆就这样挪动着小脚迈进了夫家,麻利的操持着家务、哺育孩子、加工着一家人的鞋子鞋垫,一双小脚撑起了一户山里人家。
  外婆三寸金莲缠在一丈三尺长的白布里,每当她把白布一圈圈拆开,那双形似棕子的双脚便挤满我的视线,长满茧子的小脚那么刺眼,轻轻伸手触摸,我的心就莫名的揪着,生怕弄疼了外婆这双怪异的小脚。脚跟支撑的小脚见证着生活的艰辛,外婆发誓就是将来女儿嫁不出去,也决不让她们裹脚,姨妈和妈妈在外婆的庇护下,敞着一双小脚丫快乐的长大了。
  外婆穿的鞋子样式特别,前面尖尖的,脚跟部犹如一个宽敞的庭院,鞋子里面永远垫着绣有美丽图案的鞋垫。外婆那个时代的女人从五六岁开始,就被大人逼着用白布裹住双脚在地上蹦跳,直到灵动的脚趾被永远埋葬在自己的脚心,男人看重的三寸金莲从此盛开在一丈三尺长的白布里,外婆们的一生也定格在尖尖的绣花鞋中。她们挪动着一双小脚,在风雨飘摇的世上过着苦难的一生。外婆痛恨三寸金莲,可她又怎能想到,现在满街流行的时装鞋竟又悄悄融入了三寸金莲的元素,满世界的女人穿在脚上竟也摇曳生姿。没有裹足的虐待,只有鞋子的改良,我想外婆如果还在世,见了应该是不会反对的。
  性格坚强的外婆和外公一起勤扒苦挣,艰难的抚养着四个孩子。日子过的再苦,外婆也是绝不能让自己的家人穿得不体面的,这无疑增加了她的劳动强度,由于孩子多,衣服补了又补,接了又接,但每块补丁都补的整整齐齐,每双鞋子都打理的周周正正,每双鞋垫都收拾的干干净净。在农村,那时只要有鞋穿就已经很不错了,而外婆总还让一家人一年四季都有美丽的绣花鞋垫垫在脚心,保持着一种难得的浪漫。用外婆的话说就是鞋子养人,鞋垫则养眼、养心。外婆的韧性和耐力,成了村里女人的楷模,大家都说胡家屋场的女人能干,性格好、鞋做得好,绣花鞋垫做的是好上加好。
  外公三十四岁那年,因饥荒饿死在外面,抬回家时,外婆坚持要为他做最后一双鞋子和鞋垫。三天两夜外婆流着泪一刻不停地做着,过度的悲伤和劳累,手指被针扎的血肉模糊,她把手指上的鲜血印在鞋垫上,绣成一支支美丽的荷花,外婆要把夫妻恩爱千针万线纳在她和外公心上,她要把他们短暂的一世情缘千丝万缕绣进她和外公的梦里。当最后一针丝线作为生命的注脚永远停留在鞋垫上的时候,外婆晕倒在外公的灵旁。醒后,她抚尸痛哭,把用心血绣成的鞋垫垫进外公的装老鞋里(土家族人死后穿的鞋),为外公穿上,外婆要外公生生世世穿着她做的鞋,揣着在脚心为他绣的花,在世上、在天堂一路走好。
  三十三岁的外婆从此孑然一生,直到七十四岁去世,我想外公一定在天堂等着外婆。
  徐述红,女,作家,现居湖北五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