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湖北90年代以来短篇小说抽样评点

作者:夏元明




  上世纪90年代以来,湖北短篇小说创作取得了丰硕成果,涌现出一大批优秀短篇小说作家和作品。这些作品或以丰富的生活见长,或以独特的文体取胜,感受深切,描写细腻,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限于阅读范围,笔者只能选取刘继明、晓苏和曹军庆进行抽样评点,一斑窥豹,希望多少展现湖北短篇小说的风采。
  
  一、刘继明的理智叙事
  
  刘继明并非专事短篇小说写作,但短篇的成绩最为显著,出版有短篇集《我爱麦娘》、《中国迷宫》、《尴尬之年》和《送你一束红花草》,其“文化关怀小说”《前往黄村》、《海底村庄》几乎成为“新生代”的经典,受到评论界的特别关注。
  作为“新生代”代表的刘继明,其写作与“新生代”存在着较大的差异。他与“新生代”普遍热衷于身体和欲望的叙事不同,精神上更与50年代出生的作家相亲近。他特别推崇当代作家张承志、张炜和残雪,二张的深刻和残雪的诡谲,大概是他推重的原因。深刻和诡谲是刘继明小说的特点,或曰追求目标。
  刘继明大部分作品写于90年代,90年代的全面市场化,以及欲望膨胀是刺激他创作的原动力。因为有80年代“激情”的记忆,进入90年代后,刘继明有种全面“沦失”的感觉。因而他的作品回旋着两大相关主题,一方面是对现实的批判,另一方面则是对“激情时代”的追怀和伤悼。刘继明对现实的关切有一个演变过程,起先是精神的沦落,其后是生存的危机。刘继明的小说大都格局不大,但其中包孕着他对时代精神的总体把握。贾平凹曾将80年代精神概括为“浮躁”,刘继明则将90年代的精神概括为“欲望”和“疯狂”。刘继明有篇小说题为《疯子穿过城市》,一种最先开始流行于欧洲的恶性传染病,正以疯狂的速度席卷亚洲,逼近佴城。疯狂来自于金钱和权利,无限膨胀的欲望,煽动着人们的暴力冲动。无处不在的暴力成为佴城最大的瘟疫,几乎无人能够幸免。作者以夸张的笔墨再现的这幅图景,既具有历史的本质真实,同时也体现着作者深切的忧患意识。刘继明的创作无疑属于他的时代。
  但刘继明更擅长诗意追怀。刘继明的思想和文学成熟都离不开80年代,80年代是一个激情的年代,也是一个充满诗意的时代,这一时代成为刘继明挥之不去的底色。“我的小说中经常出现80年代的精神背景,而这种精神到了90年代就落空了,所以我的小说中的人物就会有失落感,精神就会陷入某种困境。这也就可以解释我的小说很少面对未来,它总是面对过去。”(张钧:《寻梦歌手的批判与关怀—刘继明访谈录》,《南方文坛》1999年第6期)对过去的追怀固然也是批判现实的一种方式,但这种方式中的诗性成分似乎更多。这里我们无可回避地要谈到他的成名作《前往黄村》。《前往黄村》可以有多种解读方法,但核心还是伤怀。小说中的黄毛,作为一种精神象征,在现实中永远缺席,却顽固地存在于某些人的梦幻中。黄毛是一个狂狷之人,“他藐视我们奉为圭臬的这一切,他天真得像孩子、超脱得像上帝、古怪得像疯子”,就连做爱的方式也与众不同。然而就是这样激情浪漫之人,不能容于世,不仅被学校开除,同时还被同学和朋友所鄙弃。但是黄毛并不沮丧,“他似乎天生就是那种我行我素、拒绝社会塑造的人物”,所以养成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的品格。当然小说并非单纯对黄毛其人盖棺论定,而是通过对比抒写叹惋伤悼之情。小说为我们设置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是现实世界,一个是梦幻世界。现实世界中只有黄经理、黄老板,以及追名逐利、见利忘义的小人,而梦幻世界却是超拔脱俗的精神世界。作为两个世界的连接,是“我”和林珈的追寻,然而追寻却以破灭告终,理想中的梦在现实面前彻底粉碎!作为小说重要组成部分的雪景描写,为小说增添了浓厚的怀旧气氛。那铺天盖地的大雪,那孤冷的小旅舍,还有同样孤独的炭火,都流露出一种感伤的情绪。究其实,“我”和林珈也不是黄毛一路的人,顶多是能够理解黄毛,然而正是这点理解增添了情怀的落寞。其实哪里有什么黄毛?黄毛不过是作者曾经拥有,却又不知何时丢失的情结,作者不满意于现实的蜕变,所以才将自己隐于梦中,作一种徒然的精神自慰!小说的结尾是神来之笔,“我”的前所未有的冲动,既可以看作对倒霉的黄村之行的报复,而更深层的意蕴恐怕是对现实的嘲弄和反抗。如果将黄村之行看作是作者的精神还乡,那么还乡的结果是彻底的失落,回到现实中来,自己仍然是俗人一个,所以与林珈做爱的冲动,恰恰是对现实中自我的嘲笑。然而这个嘲笑是痛苦的,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不甘于堕落、又不得不堕落的泣血的灵魂。
  著名编辑家周介人先生曾将刘继明《前往黄村》一类小说命名为“文化关怀小说”,并解释说,所谓“文化关怀”就是:“对弱者,关怀他的生存;对强者,关怀他的灵魂。”其实,刘继明笔下没有强者,有的可能是物质上的富有者,但精神仍然贫弱,受压抑。刘继明笔下的所有人物,几乎都可以看作主体的分化,都投射上自我的烙印,刘继明所曾受过的颠沛之苦,和正在经历的精神煎熬,都通过人物体现出来。所以刘继明的所有“关怀”,本质上都是关怀自我,他既哀于自己之不容于时,又哀于自己与时代同流合污,所以他的“关怀”均可视为灵魂的自我抚摸。刘继明的“关怀”不是居高临下的施舍,也没有启蒙的宏愿,他是在以“关怀”他人的方式实行灵魂的自救,因此他的小说具有强烈的主体色彩。90年代后期,刘继明的小说有所“转型”,即由更多地关注灵魂,到更多地关注弱势群体的生存。《火葬场的夏天》、《他不是我儿子》、《父亲在油菜地里》、《火光冲天》、《回家的路究竟有多远》以及《送你一束红花草》等,都是这一转型的结果。曾经有人批评刘继明由于“经验的欠缺使他在处理人物的命运时显得幼稚而无力”(戈雪:《诗意的写作—刘继明小说断想》,《江汉大学学报》1997年第4期),读完刘继明大部分创作后,笔者的感受是:与其说刘继明由于经验的欠缺,而在描写现实时有些捉襟见肘,还不如说刘继明更乐于徉徜于虚构世界,驰骋自己的想象,借以表达丰富的理性。但也许想证明一下他摹写现实的能力,或者践履关怀现实的诺言,他终于将目光转向了现实中卑微的人生。坦率地讲,刘继明的这类小说固然敏感,但由于缺乏必要的提炼和深入挖掘,其感人的程度是有限的。刘继明曾经批评过“小说内的欲望”和“小说外的欲望”,那么他的这类作品多少受了些“小说外的欲望”的干扰。但尽管如此,刘继明的这类小说还是有其积极意义,因为它不仅使我们看到了作者与现实生活、与“底层”的深切关联,同时也看到了作者对朴实叙事风格的向往。这类小说中我以为写得最好的是《他不是我的儿子》。小说讲述的是一个家庭悲剧,但却能引发许多社会性思考。父与子的冲突,实际上是两种不同生活态度、价值观的冲突,然而儿子一代却是时代的受害者。含辛茹苦的父亲亲手结束了独子的性命,意味着对儿子们生存方式的坚决否定。这不是家庭暴力,而是被逼无奈,这种分裂无疑十分痛苦。葛红兵曾经论证刘继明早期小说有弑父情结,恰恰相反,我们从中看到的却是对父辈价值的认同。我们不能拿先入为主的理论,来套解刘继明的创作,那样会误入歧途。
  刘继明的出发点是当下现实,但背景却是历史和人类,这使他的作品获得了超越现实的意义。刘继明既不愿意无视现实,做一个旁观的“纯粹”艺术家,也不愿意局限于一隅,而使作品丧失历史感和全球性。刘继明的现世关怀,同时也是终极关怀。比如《去Y星球的路》、《没有睡眠的人》、《我的旅行生涯》等作品,虽然都可以在现实中找到对应,申发其现实意义;但仔细玩味,却又能感悟到一些形而上的哲理,或人类普遍的生存境遇。这类作品既有鲜明的本土色彩,又有阔大的全球性主题,是二者结合的产物。如《去Y星球的路》,既可以看作一则政治寓言,又能够从中领悟到超越时空的普遍生存哲理。“方舟号”“怀着对地球人类的无比失望和重建人类新世界的宏伟理想离开地球”,然而经历了若干朝代之后,“方舟号”上的臣民们对遥不可及的Y星球产生了怀疑,开始了对地球的怀念。本来十分民主的“方舟号”统治者,为了保障理想的实现,不禁重新拾起专制的武器,“方舟号”上的政治环境日益恶化。这似乎带有某种影射的故事,除了让我们对人类的历史产生若干联想之外,还有一层意蕴更加耐人寻味:生命永远处在途中,目标或理想只是现实生活的依据和借口。困于途中的生命遭遇着两难,既无法前进,又无法退却,途中的一切永远难分对错。这显然是对人类生存本质的象征化描写,而这种本质的焦虑却是来自于现实时空。根源于现实,又超越现实,使作品获得更加普泛的意义,是刘继明在精神关怀和生存关怀之外的终极关怀,其间的文化意味不言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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