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2期

王维诗歌的人生与审美境界

作者:张晓慧




  辛夷坞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尚书·虞书·舜典》说“诗言志”,最早指出了诗歌抒情的特点。《文心雕龙·神思篇》说“神与物游”,司空图在《与王驾评诗书》中讲“思与境偕”,都强调指出了诗歌构思的奥妙在于诗人主观情思与客观物境的契合交融。所以在优秀的诗作中,最容易看出诗人自身的情感体验和人生态度。王维一生从早年的奋发振作到中年的亦官亦隐至晚年的淡泊幽居,他对自我生命进行着不断的反思和自觉。王维后期的山水田园诗所营造的境界正是对前期思想的一个超越。现以《辛夷坞》为例,谈一谈王维诗歌所传达的人生和审美境界。
  天宝三载(公元744年)以后,王维在蓝田辋川购买了别业,和裴迪一同隐居其中,两人“携手赋诗,步仄径,临清流”(《山中与裴秀才迪书》),一同歌咏了辋川二十处景致,各自写了五言绝句二十首,由王维辑成《辋川集》。这首诗是其中第十八首。辛夷坞为辋川二十景致之一,以盛产辛夷而得名。辛夷,一名木笔,辛夷花未开时,苞上有毛,尖长如笔;辛夷花开时,外紫内白,状若荷花,故又称芙蓉花。裴迪《辛夷坞》诗有:“况有辛夷花,色与芙蓉乱。”王维此诗起首两句,化用了《楚辞·九歌》“芙蓉搴木末”的诗意。“木末”一语,极具妙理,耐人寻味。首先它简省准确地传达出辛夷树早春盛开,先花后叶的自然特征,给人以生动蓬勃的生命气息;更重要的是,“木”与“树”相比,形象更简洁传神,辛夷花开在“木末”,辛夷鲜艳的花萼和“木”的瘦劲朗然的形象相映衬,一种孤芳高绝的气质便萦绕于笔端。王维在这里描绘辛夷,没有铺陈渲染的繁缛之笔,只以极其简洁的意象勾勒出辛夷花高雅幽绝的气质。正如清人李瑛所赞“幽淡已极,却饶远韵”(《诗法易简录》)。后两句突出了辛夷花的自然生态之美,在寂无人迹的山涧中,辛夷花自开自落,自生自灭,无人知道它的存在,它也不希求什么欣赏和怜惜。热烈地开,纷纷地落,不知已历几度寒暑。这里辛夷花盎然蓬勃的生意和所处山坞的幽寂交织出奇异的诗境,令人遐思。“纷纷”二字,强烈生动地传达出一种生命的超然和自在。色相俱泯,一片天机。王国维把诗的境界分为“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辛夷坞》就是一首“无我之境”的诗。明人胡应麟在《诗薮·内编》中道:“读之身世两忘,万念俱寂。”这首诗明显地映射出王维的那种超脱空达的人生境界。这种超脱不是陶渊明式的寄情山水之无奈,也不是李白在虚幻仙境中遨游痛饮之佯狂,而是真正洞察了一切世事之后的对人生命运及自然的深深感悟。对月伤怀,临花落泪,常人对残花落叶总有一种感伤之情,正如“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而在《辛夷坞》中,诗人却以平淡静漠的语气向我们叙说着山涧中辛夷花的自开自落,这是一种极为客观的观照,诗人好似也成了一株辛夷花,以物来观物,不带任何主观感情色彩。在寂静空阔的山涧中,一树红花默默地鲜艳的盛开,随后又一片纷纷的落红。有繁华也就有落没,有盛开也就有凋零,这是自然规律,不可改变。人就是再惜春再挽留,也拉不住时光的运转和变迁,世上没有永恒的东西。正因为美好的东西是那么容易逝去,人们才总对生命和自然有一种欲说不能的感伤,只能以一种无奈的心情看着美好事物的流逝。而王维却超出了常人对生命自然的认知,他领悟到了自然的“妙谛”,借芙蓉花的开落既表达的是大自然的生趣,更显示出一种获得“真如”得意忘言的禅趣。山涧的红花,开了就开了,明媚鲜艳时不需要他人的欣赏和赞美;落了就落了,枯涩飘零时也无需他人的怜惜和留恋。诗人借空谷红花这一独特意象向我们昭示的是:人生一世,无论是顺达还是穷骞,是欢乐还是痛苦,是胜利还是失败,这些都是生命的组成部分,得失荣辱,不浸于心,超然物外,任运自在,这便是生命存在的价值意义所在。在这里,《辛夷坞》中的芙蓉花已超越了自然“物”的拘囿,成为一株精神之花,是诗人理想人格的写照。
  人们往往说王维晚年受佛老思想影响极深,在他的山水诗中竭力营造一种空与寂的意境,以诗说禅,处处充满禅宗的机锋,显示了诗人消极遁世逃避现实的态度。但是我要说王维并不消沉,他是一种睿智,是参透了事物本质的一种智慧,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智者,俯视地上万事万物的变化发展。他谙熟佛老思想,却并不去刻意地追求和修炼那种境界。他是通过对自己的人生履历和山水自然的体悟自然而然地达到那种圆融通脱超然无我的境界。王维年少之时便才名远播,二十一岁中举,官居大乐丞,可谓仕途得志,意气风发,儒家兼济天下积极用世的精神也同时显露在他前期的作品中。至张九龄罢相,王维被排挤出朝廷;安史乱中,又因追随玄宗不及被叛军所获,接受伪职,政治上失节,受到降官处分。几度宦海浮沉后,王维逐渐看透了世情,激流勇退,采取半官半隐的生活方式,把前期的功名事业心泯灭在佛教的精神王国和大自然的山水景物之中。“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酬张少府》),在蓝田别墅过着“弹琴赋诗,啸咏终日”的悠闲生活。佛家超世出尘的思想占着主导地位,故其志在空、在静、在了悟,以“静照”的禅境空诸一切,所以在他的山水诗中诗人的一切外在形象都净化了,只升华出一种本体的“性”,而与大自然的“性”契合为一,从而达到一种“思与境偕”的境界,而这种境界正契合了禅宗的意境。禅宗强调“对境无心”“无住为本”,也就是对一切境遇不生忧乐悲喜之情,不粘不著,不尘不染,心念不起。既不执着于“空”,也不执着于“有”。王维在《能禅归碑并序》中说:“举手举足,皆是道场,是心是性,同归性海。”但王维绝不是为了刻意寻求某种禅悟,将自己变成了木头石头一样的硬邦邦冷冰冰的物,而是在他的山水诗中,以自然山水之具象来表示本体,通过营造一种寂静清幽的意境来显露禅趣禅心。其诗取境高远,空寂而不枯淡,静幽而妙趣横生。“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客观世界是夜静山空,桂花纷落,其境地已是何等的空寂了,而“月出惊山鸟”这一瞬间的“动”既反衬出广袤夜空的无比沉寂,又揭示了生命的可爱,自然界的生趣。他写:“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仗候荆扉。”这样一个安详恬静和谐的村落风光,又充满了生动鲜活的生活气息。
  《史鉴类编》中记:“王维之作,如上林春晓,芳树微烘;百啭流莺,宫商迭奏;黄山紧塞,汉馆秦宫,芊绵伟丽于氤氲杳渺之间,真所谓有声画也。”因为诗人有对生活和生命的真情实感才能写出如此之作来。王维在人世中保持一种平和豁达,在自然面前常是无言的认同,他持有一种既不舍弃感性客体,又能超脱以精神的审美态度。他以闲静渊泊的心灵状态,触目而真的认识方式,“不言言也”的表达方式,拟物主义的抒情特征创造了诗中有画的艺术。在审美观照中,实者虚,虚者实,虚实相生,实境化为虚境,虚境又映照实境,往复运动,生生不息,给人以意境美。以《书事》一诗为例:“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诗中描绘的是:细雨刚停,天气转晴,深深院静,门户懒开这一寂静清幽的环境;主人独坐,闲看苍苔,悠然心驰这一清闲静谧的心境。尘世的喧嚣,生活的荣辱,恐怕此时早已忘却,只有雨后的青苔,青翠欲滴,生意盎然。由于独坐之人万念俱息,连这青苔也似有若无了。是青苔色欲上人衣来,还是人心欲在青苔色?虚也实也,惚兮恍兮,自然妙趣,宛如天成,达到了“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的超然境界。王维诗的这种审美境界可用宗白华在《美学与意境》中的话来概括:“意境之表现于作品,就是要透过秩序的网幕,使鸿濛之理闪闪发光。”“在这一片虚白上,幻现的一花一鸟,一树一云,一山一水都负荷着无限的深意,无边的深意。”王维诗禅境的由直觉顿悟造成的对宇宙人生作超距离圆融观照的审美倾向,即在静观万象中超越社会自然乃至逻辑思维的束缚,破二执,断二取,由空观达于圆觉,明心见性,实现以主观心灵为主体的超越,获取一种刹那中见永恒的人生体悟。王维诗中静和空的意境达到了对大宇宙生命的高度自由的哲学高度。
  在王维的诗中,我们可以同自己的人生进行对照,在一遍遍的诵读中感悟其中蕴含的深刻丰富的哲理。在充满欲望和庸俗的生活中,王维的诗是会带给我们许多启示的。
  
  参考文献:
  [1]陈铁民 王维新论
  [2]邓安生 王维诗选译
  [3]陈仲奇 因花悟道 物我两忘(文史知识)
  [4]袁行霈 中国诗歌艺术研究
  张晓慧,女,河南许昌职业技术学院中文系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