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1期
杜甫《阁夜》的意象艺术
作者:何望枝
一、时空意象的介入,丰富了表达,深化了意蕴。
该诗前六句句句有时空意象,如“岁暮”、“天涯”、“五更”、“三峡”、“千家”、“数处”等。其中“岁暮”、“五更”是时间意象,其他为空间意象。这些意象或实或虚,有的开阔了境界,有的深化了体验,都深深打上了诗人情感的烙印。“岁暮”是个很具体的意象,意谓一年之将尽,然一个“暮”字,又不单纯指时间而言,还含有一种凄凉的暮年心境。杜甫辗转流离,如今流落到夔州,寓居江边小阁,心境之凄凉可想而知。“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正是当时处境的写照。所以由“暮”可以想见其沉重。“岁暮”与“阴阳”(二者均为时间意象)相搭配,则“短景”给人的岁月倥偬之感又递进了一层。冬季日短,阴阳迢递,又何况当其暮年?正所谓“时序百年心”,不复有任何希望。表面上,这句诗是说岁暮的时候,阴阳催迫着短景,实际催迫的却是诗人的年华,“短景”也是作者来日无多的代称。“天涯霜雪霁寒宵”也是这样。句意是“霜雪霁寒宵”,即寒宵雪霁,但加了“天涯”这一意象,意境又骤然廓大起来。“天涯”可有两解,一解为边远,指距离而言;一解为世界,指空间面积而言。前者可以见其流落,即“天涯涕泪一身遥”,有家归不得;后者则见其孤零。如此空旷之天地,唯自己孑然一身,更增冬夜之寒冷。所以“寒宵”也是一种心理感受,不独与气温相关。此句如删去“天涯”,则孤零之感难现,孤零之感不现,则“寒宵”味薄。“五更”、“三峡”两句都是写实,但两个时空意象仍然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浦起龙《读杜心解》评此二句:“‘鼓角’不值‘五更’,则‘声’不透;‘五更’,最凄切时也,再著‘悲壮’字,直刺睡醒耳根也。‘星河’不映‘三峡’,则‘影’不烁;‘三峡’,最湍急处也,再著‘动摇’字,直闪朦胧眼光也。”(《唐诗汇评》第1204页)浦氏体味到了这两个意象的作用。除此以外,这两个意象还有一个特点:一弥散,一聚焦,实际形成一种虚实对比的关系。“五更”是不可见的,它只是一种感受,所以弥散,诗人的神思飞得很远;“三峡”是具体可视的,它凝定着诗人的目光,思绪又回到目前。一离一聚,一放一收,诗歌的意境变得更加深邃。五、六两句是听觉意象,“哭”和“歌”,但加了“千家”和“数处”,单数变成复数,更显出战乱的景象。“野哭”句中,“千家”有的版本作“几家”,显然不是杜甫的笔致。“几家”言其少,不若“千家”来得广大。杜甫有“千家山廓尽朝晖”,“千家”正是杜甫爱用的字眼。“百”、“千”、“万”都是杜甫爱用的词,不能妄改。
二、虚实结合,实者虚之,虚者实之,情感表达更加深挚。
在诗歌中,所谓“实”的意象是指客观存在的实象、实事、实境;所谓“虚”的意象,是指直觉中看不见摸不着,却又能从字里行间体味出的虚象和空灵的境界。实象以其实,可使诗歌表达更具体生动;虚象以其虚,可使诗境更空灵,更富涵蕴。在诗歌创作中,诗人常运用虚实相生的手法,或化虚为实,或化实为虚,或虚实相间,在一种奇妙的组合中,达到体物抒情的目的。《阁夜》一诗既有实象,如霜雪、鼓角等,也有虚象,如阴阳、战伐等,虚实搭配,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如“岁暮阴阳催短景”一句,如按现在通用的句子分析法,则“岁暮”是时间状语,“阴阳”是主语,“催”是谓语,“短景”是宾语。然而“阴阳”是什么?它如何“催”?按中学语文课本上的解释,“阴阳,我国古代以向日为阳,背日为阴,这里指昼夜长短的变化”,则阴阳并不能代为施动者而发出“催”的动作。其实阴阳的含义十分丰富,它大可以用来指宇宙间两大对立统一的构成原素,也可以称矛盾双方,小可以指日月昼夜。唯其意义丰富,便不能算作一个实象。一个并非具体的意象,却发出了“催”的动作,在无理中又格外有理。试想冬季日短,光阴迫促,究竟为谁所主宰?当然不是神,只能是光阴自己。阴阳犹言光阴、日月,“催”是它们的性质,光阴如白驹之过隙,脚步匆匆,“短景”是其结果,其实也是诗人的一种主观感受。“阴阳”是虚,“催”和“短景”是实,如此虚实搭配,方感岁月逼人。如换上实象,则无论何种语言都不能恰如其分。无理之理,这才能引读者进入特殊的境界。再比如“三峡星河影动摇”,“星河”本来是实象,即天上的银河,但此处却虚化,用来泛指群星。这是化实为虚的典范。如果换“星河”为“星光”,意思也可能差不多,但境界就小得多,过于指实反限制了读者的阅读思维,无法引导读者想象星空的浩瀚。“三峡”狭窄,“星河”广渺,二者正可形成对比,再以“动摇”相描状,则三峡之夜景如在目前。这种手法杜甫常用,如《野望》:“西山白雪三城戍,南浦清江万里桥。”“万里桥”本是江上的一座桥,是实象,但放在上下句的具体语境中,却仿佛是万里之桥,顿时虚化,获得开阔廓大的表达效果。虚实妙接还有“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有人解释“野哭”二句:“写拂晓前所闻。一闻战伐之事,就立即引起千家的恸哭,哭声响彻四野,其景多么凄惨!夷歌,指四川境内少数民族歌谣。夔州是民族杂居之地,杜甫客寓此间,渔夫樵子不时在夜深传来‘夷歌’之声。”(《唐诗鉴赏词典》第581页)这样的解释很呆板。其实这两句的意思应该是:闻千家野哭,皆因战伐;起数处夷歌,当属渔樵。两句都是紧缩复句,且颠倒了次序,故为某些人所妄解。但从表面的结构看,“闻战伐”、“起渔樵”均是动宾句,但搭配奇特。“闻”、“起”作为及物动词,后面当接很具体的事物,然而“战伐”无法“闻”,“渔樵”也没法“起”,因为二者均为集合概念,是虚象。“战伐”是战伐之事,“渔樵”是渔樵之人,省略中心词(当然也是律诗的要求),径以修饰语代之,含意反而更丰富。因为战伐更显战争的严酷,渔樵更显僻地的荒野,形象感更强。这也是以虚代实的佳例。
三、蒙太奇组合,纯用意象说话,使表达更含蓄深沉。
吴晓在《意象符号与情感空间——诗学新解》(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一书中论意象群的组合:“所谓意象群的组合,是将丰富、众多的有一定内在联系的意象加以集合,像电影蒙太奇的手法那样进行组接,以表现广阔繁复的生活内容。它可以高度概括而集中地反映外部的感觉世界,表达内心复杂情绪,强化感情,简化语言,从而大大增强诗的容量。”(第164页)此论可用作《阁夜》一诗的注释。《阁夜》不同于作者的另一首律诗《客至》。《客至》通篇叙事,《阁夜》却几乎全用意象。《阁夜》的意象密度比较大,如一组一组电影镜头,客观地剪辑在一起,依靠镜头自身的特点,在镜头与镜头之间产生“和弦”效果,达到抒发情感的目的。全诗真正显示作者情感的词只有一个“寂寥”,其他的意象单元中没有任何标示情感的词语,然而情感仍然十分浓烈。为什么会有这种效果呢?这恐怕与意象的心理暗示有关。全诗八句,除最末一联是直抒胸臆外,其他句句都是意象,一句一组,各各显示出独特的情感特色,又汇入整体的意象之流,相映生辉。第一句“岁暮阴阳催短景”,是对时间的感受,颇有迟暮之感;第二句是对气候的描写,传达的却是凄冷之情;“五更”句是悲壮,“三峡”句是动乱(此句用《汉武故事》典:“星辰动摇,东方朔谓:‘民劳之应。’”);“野哭”句显凄凉,“夷歌”句状寂寥。各句意思均有侧重,但都有寂寥之感。所以当结句说“人事音书漫寂寥”时,丝毫不觉得突兀,因为前面已经铺垫渲染成功,结句乃水到渠成。读《阁夜》如同观电影,用镜头说话,凭画面传情达意,这也是杜甫的拿手戏。
何望枝,女,任职于湖北黄冈师范学院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