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8期

唐诗与禅意的交融例析

作者:袁宝玲




  佛教在两汉之际传入中国,到魏晋时期形成一定势力,成为时代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并开始与中国的原有文化发生激烈的碰撞。双方在冲突的过程中相互汲取对方的内容和形式,至唐代终于被中国文化所同化,从而形成具有中国文化特色的“禅宗”。禅宗是完全中国化了的佛教宗派,“禅”是梵语“禅那”的音译,意译为“静虑”,就是用静坐思维的方法,以期大彻大悟。禅宗强调人人皆有慧根,人人皆可成佛,这与孟子所言“人皆可以为尧舜”有异曲同工之妙处。同时,禅宗并不强调修行的外在形式而重视“参悟”,这又与道家的崇尚自然之取向相合。自唐以来,禅宗势力最大,唐代中期,禅宗占据了佛教的统治地位。
  唐代也是诗歌与佛教新变繁荣的时代。中国化的佛教之特点,一是重理化的知解,二是对解除生死问题的关注,三是通过诗文来传达佛教思想。禅是中国佛教的基本精神,是心灵主体的超越解脱,是物我合一的方法与境界,与诗歌的本质是可以相汇通的。周裕锴《中国禅宗与诗歌》认为:“诗和禅在价值取向、情感特征、思维方式和语言表现等各方面有着极微妙的联系,并表现出惊人的相似性。”即:“价值取向之非功利性”、“思维方式之非分析性”、“语言表达之非逻辑性”及“情感特征表现主观心性”等。孙武昌《诗与禅》认为:“禅宗与发展,正越来越剥落宗教观念,而肯定个人的主观心性,越来越否定修持工夫而肯定现实生活,而心性的抒发,生活的表现正是诗的任务。这样,诗与禅就相通了。”袁行霈《诗与禅》一文指出:“诗与禅都需要敏锐的内心体验,都重视启示和象喻,都追求言外之意,这使他们有互相沟通的可能。”
  历史上的“禅”是一门“玄学”,只有到了“以禅入诗”、“以禅喻诗”,以及禅宗由偈颂向诗偈流变的诗文化阶段,才诱使禅学挣脱枯燥繁琐的经典教义的说教,而指向诗之意境的审美与参悟。禅宗的智慧则使诗由拟古而趋向直观及诗意、诗趣的融合。诚如元好问诗云:“诗为禅客添花锦,禅是诗家切玉刀。”诗与佛禅结缘日深,本来以“言志”、“抒情”、表现个性、再现生活为己任的诗歌,从此又被赋予传达佛理、表现悟境的新使命。诗为佛教留下了无限空间,佛禅为美学开辟了巨大的疆域。
  姑苏景德寺云法禅师撰写的《务学十门》其六门曰:“不学诗无以言。”中国化了的佛教如此看重“诗”是十分合乎逻辑的。对于他们来说,真如在语言中发生着,语言从根本上来说就是诗,真如之境,妙悟的刹那,只有诗才能准确,形象地传递出来。的确,禅宗的智慧以一种迅捷锐利、含意深刻又有任意联想的语言特征表现思维的机锋,从而创造了一个丰富多彩又蕴含着哲理智慧的语言世界。禅的“拈花妙谛”、禅的“活参”、”“妙悟”、“空境”,不仅与诗的意境相通,而且相当大程度上浸染了诗人的心态,使唐代诗人的艺术思维产生了飞跃。试以王维与柳宗元为例来分析。
  一、王维诗作与禅意
  盛唐王维号称“诗佛”,他的诗是唐代诗人中最能传达出禅悟的过程、体验与境界者。这一方面是他的佛学理论修养非常精深,历史上很少有诗人能够企及;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能坚持较为严格的宗教实践,通过对禅门妙法的透彻参悟,深得禅家三味,以至有些诗达到了“字字入禅”的境地。清人徐增曾将王维与李、杜相比较,指出其诗与佛禅的关系:“太白以气韵胜,子美以格律胜,摩诘以理趣胜。太白千秋逸调,子美一代规模,摩诘精大雄氏(释迦牟尼)之学,字字皆合圣教。”说王维诗“字字皆合圣教”,虽然渲染过甚,但却道出其诗深于佛禅的特点。
  由于追求“湛然常寂”的境界,王维在诗中一再宣称“一悟寂为乐,此生闲有余”。在孤独与寂寞中,他宁心静性地观照物象,了知诸法性空般若实相,走进自己最热爱的山山水水,获得与天地、宇宙最亲密和谐的接触。就在这种禅境之中,宗教体验竟与审美体验很自然地融合在一起,从而诞生了许多既富有哲理深意而又无比优美的艺术意境。“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鹿柴》)“不见人”已觉“空山”之寂,“人语响”益衬“空山”之静,以声“响”叙“不见人”,情又是“但闻”,“但闻”者,只听到也。只有人语,全无它声。三、四句仍写“空山”的寂静,人迹罕逢的深林中、青苔上,时以斜阳为之铺敷一袭绚烂的金装,这是大千世界的爱抚、看顾。这种寂静的捕捉、获得,是心境禅境的妙得。诗中所表现的清静虚空的心境,正是禅宗所提倡的。王维对佛教各宗派兼收并蓄,但影响最大的还是禅宗,禅宗强调“对境无心”、“无住为本”,也就是对一切境遇不生忧喜悲乐之情,不尘不染,心念不起。王维以禅宗的态度来对待人世社会的一切,使自己有一种恬静的心境。他用“幻化”的眼光来看人生、看世界,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非有非无,亦有亦无,一切都在有无色空之际。这种思想方法,渗透在诗歌艺术思维中,便产生了空明摇曳、似有若无的审美境界,使诗歌显耀出禅光佛影。
  当诗人王维具备了“空性无羁鞅”、“浮幻即吾真”的认识之后,便自觉地去除因为执虚为实而带来的种种世俗缚累,“无羁鞅”的诗人在自然山水境界中常常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终南别业》)他是那样既无心而又有意地观照着自然界云生云起、花开花落种种纷纭变幻的色相,他说:“眼界今无染,心空安可迷”。(《青龙寺昙璧上人兄院集》)“寒空法云地,秋色净居天”。(《过卢员外宅看饭僧共题七韵》)变幻莫测、虚空无常既是诗人之真性,也是自然界万物之真性。
  “野花丛发好,谷鸟一声幽。夜坐空林寂,松风直似秋。”(《过感化寺昙兴上人院》):“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书事》)只有在“夜坐空林寂”时,诗人才能感觉到“野花丛发好,谷鸟一身幽”;由于心境特别虚静,他甚至可以感受到阶下院中那青苔绿幽幽的颜色,正在静悄悄地向自己衣襟上爬来。如此奇妙得不可思议的幻觉通感,如果不是心境极其虚静的诗人,又有谁能做得到呢?这就是静穆观照与飞跃生命构成的艺术二元,而王维也正是在这种二元的艺术境界中与大自然和光同尘,从而获得寂静、圆满、和谐、自足的本真之性的。
  王士桢说王维五言绝句“妙谛微言,与世尊拈花,迦叶微笑,等无差别”。王维的这些山水小诗为什么能形成如此深邃玄冥的境界?因为诗人对山水自然美的体验已经进入佛教空幻寂灭义理层次了。他在其宗教体验与审美的融合中,能以静穆的观照感受到宇宙万物与自己那清寂而又灵动的生命。因此,他诗中的山水景物表现,既构成了一种“禅”的状态,也形成了极为优美深邃的意境,无论从哲学境界还是艺术境界而言,都达到了一个极灿烂极澄明的境界。
  王维禅宗的思想发展也有前后期之分。著名的《过香积寺》:“不知香积寺,数里入雪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此诗写得超逸浑成,“一气盘旋,灭尽针线之迹”(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但从结未两句看,仍属前期禅宗的思想,“毒龙”妄心,尚需用“安禅”的渐修手段去“制伏”。
  王维入仕后遭受挫折、打击,他黯然思退、思隐,但王维终其一生都不曾正式挂冠归隐,而始终过着亦官亦隐的别样生活。在出世入世之间,激发了他巨大的才情,与神会禅师的结识交游催动了王维晚期诗风的形成,他后期诗作均达到“活泼泼地”把握生命、生意方是正觉、正道的胜境。试看《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虽是有动有声,然绝非噪闹,恰是一种空、静之境,“人闲”、“夜静”、“花落”、“山空”,是心境亦是处境,在空旷宁静之中,明月乍出,有光而无声,却“惊”动了山鸟,虽着一“惊”字,依然是静的延伸。这是宇宙精灵恒在状态的通然了悟,明月千古复万古,山鸟“时鸣春涧中”,亘古与时下打成一片,高妙的衔接相合,令人深深地感受到“见心”、“见性”、“吾梵一如”的妙谛,作者将如此玄冥的禅意化入了诗作,不露半点痕迹。又如《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山是“空”的,雨是“新”的,既“静”且“净”,山居秋月的黄昏空寂清湛,一场新雨的涤洒,松间、石上、月明、泉清,静静地“照”着,潺潺地“流”着,一幅西方琉璃世界的图画。颈联对动静的描写,从容不迫,富有节奏,幽静的世界间或一点枯叶的稀疏,目光到处,原来是洗衣浣沙的少女归来了;水边荷叶动了,因为沿水而下的渔舟推动了波澜,“一点才动万波随”,禅意十足,生机盎然。尾联的出句“随意春芳歇”,正是“无念”、“无作意”、于此无所住心的生动写照。文人悲秋而王维独不作秋悲,是深得禅宗“自性”真髓的缘故。《辛夷坞》对上述思想的沉潜、传达,似更通脱:“本未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著满树头的辛夷花,在山间热烈地开放了,又纷纷地坠落了,是在阒无人迹的涧崖山谷,无需为其绽放而称赏,也不用因其陨落而悼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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