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5期

论《金锁记》中曹七巧的人格分裂

作者:陈红梅




  傅雷这样说:“最基本的悲剧因素”在于“她是担当不起情欲的人”,因此“最初她用黄金锁住了爱情,结果却锁住了自己”,于是“悲剧变成丑史,血泪变成罪状”[1]。夏志清也说:“七巧是她社会环境的产物,可是更重要的,她是她自己各种巴望、考虑情感的奴隶”[2]。对这种典型的评话随着女性意识的提升越来越受到人们的质疑。“最初她用黄金锁住了爱情,结果却锁住了自己”,最初的选择就不是她自己可以左右的,嫁给一个健康的丈夫还是甘愿一辈子戴着黄金的枷锁,在她生活理想还未成形之前兄长就把她作为交易作了无情的选择。这在长期受封建思想浸染的社会人们并不以为然,就因为此,使太多的受众忽视了这恶果的最初根源。从市井生活到大家庭生活的转变,从大大咧咧,口无遮拦到麻油店姑娘到阔家二奶奶,这巨大的地位转变没给七巧自己一点适应时间和机会,“姜家是个大族,长辈动不动就拿大帽子压人,平辈小辈一个个如狼似虎,哪一个是好惹的?”[3]因而,她戴着黄金的枷锁,处境比谁都难堪。这不仅是七巧的悲哀更是所有女性的悲哀,中国妇女延绵数千年的悲惨处境就在于女人没有独立的生存意义和价值,广大的妇女牺牲在代表着男权的传统和历史情形之下,但可怕的是女性自身却将其历史的内在化,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妇女之间互相同情之心缺失,在虐待她人的同时其实也是自虐。大嫂和三妹看起来是处处无奈的迁就着七巧,其实避让不懈本来就是对她人格的打击,出身低微的七巧在比她体面的人面前变得更加敏感,然而她还是尝试着接近家庭中的任何一个人,“见了新来的人分外亲热些,倚在兰仙的椅背上问长问短,携着兰仙的手左看右看”,兰仙看出她在姜家的地位也不当她是一回事。七巧又怜惜起云妹妹的头发来,结果云泽豪不留情面的打掉她的手,“你今儿个真是发了疯了!平日还不够讨人嫌的?”哪里当她是嫂子!
  于其说七巧是一个变态的女人,不如说这是一个变态社会下的一场畸形的婚姻。曹七巧本是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正常的女人,可悲的是畸形的婚姻、卑微的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夺了她作为一个正常女人对正常情欲的渴望,她逐渐地成为情欲和金钱的牺牲品。然而,七巧不是被金钱扭曲了灵魂的,她嫁给姜家亦不是为了金钱。而逼她一步步扭曲自己的,是人间的冷酷,爱的失落和虚伪。在社会伦理强大的压力下,七巧可以说是勇敢的,她为她的向往付出过行动,努力表白过,而不幸的是那个人是个寻花问柳之徒,他同样轻视七巧的存在,只是他的轻佻误导了她。七巧在种种不公下也并没有什么出轨行为,虽然周围的人对她避之惟恐不及,然而,在丈夫去世前她很少有损人利己的自私行为,她更多的是为自己的生存与正当利益作不懈的抗争。
  七巧不是生来就讨人嫌的,她嫂子也说:“我们这位姑奶奶怎么换了个人?没出嫁的时候不过要强些,……不似如今疯疯傻傻,说话有一句没一句,就没一点得人心的地方。”是七巧变了,生活在一个没有爱情的婚姻里,居住在一个缺乏理解与同情的家庭,没有一个可以说说心理话的人的地方,谁敢说她不会走向另一个极端?在生活的压力下,软弱的成为萧红《呼兰河传》里的小团圆媳妇,硬一点的像娜拉一样出走,但在中国,特定的社会是不允许一个的女性独立生存的,子君不就是个例子吗?更何况在封建势力更强的七巧的年代。她只能是坚韧的与姜家所有的人耗着时间,她要在经济上获得独立,只能以霸占更多的金钱获取安慰。“她知道她儿子女儿狠毒了她,他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娘家的哥哥用她做了一笔交易却还有权利恨她,婆家坑害了她一生的幸福也还倒过来恨她,为什么上一辈可以对她这样还都有权利恨她,而她自己生养的儿女她控制不得,却也要来恨她。她从来没有得到过别人的理解与同情,她人又怎么能奢求从她那里得到爱与关怀?残酷的社会剥夺了她应有的一切却还要要求她给与放射爱的光芒。
  她的悲剧,首先是封建家族制度的悲剧,她爱情的不幸,与其说是她的情欲和金钱欲之间的冲突所致,倒不如说是她对自身和家人生存问题处心积虑思考之后无可奈何的选择,而她由人性的美善向人性的丑恶的演变则是有其更为复杂性的人性、人情本身的原因。七巧的一生都在苦苦挣扎,“三十年来带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其实她所戴的不仅是金钱的枷锁,更是人性无形的枷锁。七巧生在麻油店之家,这是她无法选择的,她又门不当户不对的嫁到公侯人家做了一个废人的妻子,这同样不是她自己可以选择的,人生中最关键的两步她都不幸的成了失败者,婆家的女人们却乐得以此为把柄,不愿在心理上接受她,明着暗着排挤她;更可悲的是娘家哥哥来看她,装的满满的走还不自责的说“凭良心说,我就用你两个钱,也是应该的。当初我若贪图彩礼问姜家多要几百两银子,把你卖给他们做姨太太也就卖了。”亲人之间这种金钱关系赤裸裸的展现了人性的荒凉和丑陋。七巧被令人窒息的惨败的人性挤压之下,本来善的美的一面不断的萎缩消解,恶的丑的一面不断滋生膨胀。她开始不断的谋划金钱,提高自己的地位,然后用她的金钱和权力毁灭他人的幸福。被残酷的人性击打的遍体鳞伤,激发了她自身恶的一面,她用人性冷酷的鞭子抽打别人时,她自己是快乐的吗?不是的,佛家有云:人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长怨恨、求不得、放不下。精神处于长期极度怨恨状态下的她怎能快乐!
  精神分析学派的创始人弗洛伊德将人类的人格结构分为本我、自我、超我三个层次。他认为:作为最低层次的“本我”多指人类的本能和欲望,它不受道德、法律和传统价值观念的束缚、制约,遵循唯乐原则的实现。人类的基本欲望和本能是生而有之的,当这种欲望和本能以正常方式实现时,主体的唯乐原则便实现了。但当这些本能和欲望通过正常方式无法实现时,它就会采取一种扭曲、变形的方式作为主体的补偿。七巧原本是一个正常的女人,可作为一个女人原本的精神上生理上的依靠的丈夫令她感到失望甚至恐怖,“你碰过他的肉没有?是软的、重的,就像人的脚有时发麻了,摸上去那感觉……”她渴望真心,她也有过朴素的幻想,“十八九岁做姑娘的时候……喜欢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弟兄丁玉根,张少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那时候多好,如果当初嫁给他们中一个,现在一定不会这副模样,回忆终归只能是回忆,连月亮也已经不是三十年前的月亮了!七巧是一个可怜人,她身上人类的本能欲望在封建伦理的高压下得不到一点喘息的机会,积怨如浓雾般团团加深,她渐渐看不到人性中的善美,渐渐的模糊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人类精神研究成果告诉我们,一个人活着,就必须要有一定的精神寄托,或是有着某种信仰,或是在一定的领域,社会或家庭有他为之工作的意义。七巧生活的年代是历史为她裹了脚,七巧很不幸的出生注定了她不被认可的家庭地位,至于男人,更是她一切伤痛的根源,如果她有一个能干的丈夫,还能在外面做两任官,其他房里的人也不至于这样明里暗里给她气受,她也不至于处处去讨好别人,更不会在“情”字上压抑到癫狂。而这一切的形成她都无力抗拒,“情”的压抑导致了她极力的渴望在家庭中的地位得到认可,包括她向老太太提意见,包括她和新媳妇的搭讪,这一切想法都意料之中的成为了不可能。“情”与地位的同时丧失令她不知所措,在极度无奈的情况下,她的精神已经到了神经质状态,她想起自己会走到这一步的最初原因就是因为哥嫂贪钱,不就是为了姜家的钱吗?姜家有钱,而她用一生当作了代价,她是姜家的恩人。于是对“金”的欲望在她的肌体内迅速膨胀,她想尽一切办法获得金钱,在分家时呜咽、冷笑、嚎啕大哭,终于她得到了主宰金钱的权利。同时,她也真正戴上了“金”的枷锁,为守住来之不易的金钱变得更加敏感,人格分裂症状发挥到极致,甚至在儿女身上做出的施虐行为,人性之光在她身上基本上已经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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