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做俗人,做好人
作者:封 颖
我小时曾读到过徐志摩的一句话:“天才是一份压得死人的负担。”一直不懂,以为是这位大才子的矫情——谁不希望自己是天才呢,那多出众啊!
张爱玲仙逝,媒体爆出其晚年的苍凉凄楚:她年老时,身边没有任何亲人。她从一个汽车旅馆搬到另一个汽车旅馆,除去一张行军床,几乎没有任何家具,只有一地的纸袋子。她身后,尊重和崇拜她的朋友不无心疼地写文章为她遮掩,说,这是她大彻大悟,超拔于俗人。
我看不是。这结局,全出于她的无奈。你只需读读张爱玲的文集,便会明白。
她写道:“我是个古怪的女孩,从小被目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之外别无生存目标。然而,当童年的狂想逐渐褪色的时候,我发现我除了天才的梦外一无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的缺点……我发觉我不会削苹果,不会补袜子,怕上理发店,怕见客,怕给裁缝试衣服。在一个房间里住了两年,问我电铃在哪里我还茫然。我天天乘黄包车上医院去打针,接连三个月,仍然不认识路。总而言之,在现实的社会里我等于一个废物。”因此不难想象,张爱玲后半辈子在美国一个人生活,该是一个什么情形?
甚至,张爱玲的母亲对她说过这样的话:“我懊悔从前小心看护你的伤寒症,我宁愿看你死,不愿看着你活着使你自己受痛苦。”妈妈竟然对女儿说出这样的话——这世上有谁没有体味过妈妈的疼爱和对儿女的舔犊情怀——读来真让人有捶心之痛。
她没能享受到任一俗人都能享受的世俗生活,那种平庸却合乎人性的生活:柴米衣食、舔犊抚雏。她是华丽耀眼的天才,生活却有着如此的缺憾,对于芸芸众生而言,她恐怕是一个被放逐者。徐志摩的话,用在张爱玲身上,真是句大实话。
因此我才懂得了,俗——普通和平庸——也是上帝给人的一份福气,它不低贱,更不卑微。身为俗人的我们,可不能践踏了这份福气。
可惜我实在悟得晚了些。因此,很久都活得不大好。比如,上小学时我就很“上进”,总考头名,一旦有人夺了我的头名,我就开始自怨自艾,对那些压过我的人则生出愤怒和嫉妒——甚至是一种“既生瑜,何生亮”的激愤——一天不再考头名,我便一天不得安宁。
我的功名心起得之早,之厚,还有一证:小学时,每次在考卷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我左看右看,总觉得这个名字真不一般——你想啊,我都把“戊戌戍”默写对了,还会算鸡兔同笼,总该有些名堂吧!
这么一“觉得”,问题就来了。我得花很多精力去小心地维护住我已有的“出息”,还要花更多心思去费力地要得更多的“名堂”,从而塑造一个出众的光辉形象,最好能被视为天才——我俗,又不承认自己的俗,还不甘于俗。整个儿童时代我好像就没活得舒展过。这日子哪能活好?!
稍大一点,不会为没考头名而难过了,但我还是被“不俗”之欲望所苦,只是彼欲望换了个形式出现。
读初中时我曾折腾过几年声乐和乐器。一是功课松,更重要的是,我认为学这些是早日出人头地的便捷途径。我学声乐,起源于一次学校请来朱晓琳——就是唱《妈妈的吻》出大名的歌星——做讲座,她是学校一位老师的女儿,也是校友。当她春风满面地独坐在高高的主席台上,镁光灯不停“啪啪”闪烁,所有人都簇拥着她时,在我的眼里,朱晓琳就像一块超大号钻石,我被她的光芒灼晕了,我热切盼望着成为又一个朱晓琳。一瞬间我就决定也去学声乐。十几岁的我,就在这种心理状态下,横冲直撞地去学声乐,不成(怎么可能成),不甘心(那时的我何时甘心过);又迅速转战乐器,还穿山渡水地学了好几种,均无果而终(有果才叫奇怪)。
然后一天又一天地,我长大了。读书,升学,恋爱;受挫,迷惑,释然,成熟……
到了今天这个年龄,我才渐渐看出,人生百相,终究是柴米衣食、扶老携幼,为其至乐;人生百味,终究是平淡和平凡,为其至味。我的“上进”,说穿了不过是个“欲”字罢了。当然“欲”也不错,只是,“欲”过了头,人挣扎在自己的欲望中,这欲就成了压人的负担,这就是佛教说的“迷”,“执著”,就不好了。而一个人能找到内心的平衡,能认识到自己的局限和缺陷,并心平气和地承认和接受自己,接受别人眼中的自己,都真不是容易的事。
尽管如此,我开始学着对人生有了怡然自乐、不以居下为耻、不以慕上而争的态度。在这个过程中,我觉得我的眼光渐渐清晰起来,脚也踩在了寻常大地上。这种感觉令我踏实。
做好人
我们都想活的好,活的舒展。人心总是向善,但实际上人们所做过的种种事情表明,他们对自己总是宽宥的,即便心中明知尺度,行动上也许会迟钝怠惰,要偷点懒,要越个界,要耍个滑头撒个小谎占个小便宜,要别人围着你转……你会发现人们骨子里对己对人采取的是两个标准,骨子里都没有放弃这样一个愿望:希望遇到“好人”,希望别人对我比我对别人更好。生活中的许多矛盾不正是由于对别人的期待造成的?人人都是别人的别人。
人长大了,总会有这样的时刻:感到孤单,无聊,烦闷,无所事事,四处闲逛,希望别人来关爱,来在乎,又怕这样显得自己虚弱,还怕受伤害。没有将来,而现在是琐碎小事不足道,过去倒是连缀成章,可就是不堪回首,不愿意多想。觉得没有人对我负责,我也不想对任何人和东西负责,整个人好像是被悬空倒置在虚无中的,这样一个平凡卑微的人生!
为什么会这样?这或许是因为没有遇到真正“好”的人,并将他们铭刻于心。
我说的“好人”是指那种具有健全的心智、情感和坚强的性格的人。他们具备在任何变动的情况下把握自己的能力,在他本人和所处的环境之间达成一种坚固深厚的平衡状态,而不是脆弱表面的联结。他们对世俗世界的好恶参半、利弊并存有认识,有兼容并包、深厚平和的心态,对生活不茫然,能够经受变故,不抱怨别人和命运。许多人从艰难、黑暗中走出来而不致沉沦,不至于从某个不测开始把自己弄的不可收拾,或许是因为他们接触过这样的人,他们以巨大的人格力量支持了他。尤其是在人格生长期,在人生中被塑造的重要时刻,被这样的人身上的光芒照耀过,也许就可以踏上向上、正直、美好的道路。这真是人生的大福气!
而如果一个人不幸托生在一个绝望的、压抑的环境,周围所见的净是些在精神上被磨的残缺不全的人,所感到的总是生存艰难,精神贫乏以及陈腐的偏见,这些偏见还是相互仇视和伤害的根源,这个人就活的难了。
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我们都遇见过“好人”,他们并非都是学识渊博功成名就。在路边小摊卖馄饨的老头那里,在一个大字不识的乡下妇女身上,我们发现,他们是那么坚定,幽默,乐观,聪慧,从不叹息,从不懈怠,对生活充满热情,想方设法
使家人和孩子过的更好,勇于承担责任。你一定“碰”到过好人,但你能否“悟”出是谁呢?你能否相信上苍待你不薄,好人其实就在你的身旁?能否善于从这些看起来毫不起眼的芸芸众生身上吸取力量?人其实哪里是生就的,都是“做”出来的。我们不好好“做”人,不做好人,活着干吗呢?
(选自《长城)200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