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0期
愤怒的梭子蟹
作者：老 黑
他想不到和儿子的紧张关系会得到改善。昨天，儿子范冲挂来电话说，爸，这次全靠您的帮助，批下来了，我们全家明天来看您。范汉儒激动得一夜没睡好，他庆幸自己这一次做得对，虽不是歪打，却是正着，使僵了好久的父子关系冰雪消融。他想买几只梭子蟹犒劳犒劳儿子、孙子和儿媳妇。他已经好久没有犒劳儿子一家了，觉得似乎失去了什么，心里空荡荡的，现在，机会来了，他心里充实起来，满足，欣喜。
梭子蟹很贵，他舍不得吃，但他舍得买给儿子吃，他知道儿子很喜欢吃梭子蟹。
他挑梭子蟹很内行。他把梭子蟹的肚脐翻上来，四脚朝天，然后用大拇指压住蟹脚，抹去两端尖壳上的泥污，见是红红的，便是肥的，里面便有很多“蟹黄”，煮熟，撬开，便有满满一壳红黄色的蟹黄，香气弥漫一屋，味道又香又鲜，使人满溢口水。他挑了三只，尖壳红红的，又大又肥，一称，是两斤半，付了两百元。
儿子还没有来。
他把梭子蟹刷得透亮透亮，抠出凹处的泥污，剔去脚丫间的杂物，梭子蟹便玉色晶莹，清亮洁净。
他在想如何烹煮。清蒸是儿子最喜欢的吃法，鲜里透香，味道极好，烹煮也方便，可颜色单调；油煎是一般烧法，加上佐料，色味俱佳，香气更加浓郁，孙子喜欢；可儿媳妇却喜欢梭子蟹炒年糕，另有一番风味。
他终于闲下来，儿子还没有来，他又想到了算命先生。
范汉儒不相信算命，可相信算命先生的话。算命先生说，儿子范冲的“八字”和自己的“八字”相克，父子要“拗硬”。他觉得很有道理。
范汉儒听父亲说自己是范进的第十代孙，吴敬梓是因为欣赏先祖不倦的求学精神而写他，便常以这位先祖为自豪，说这位先祖是如何地顽强，锲而不舍，虽然已是花甲之年，仍笔耕不止，写了一篇非常优秀的八股文，终于中了举人，那种坚韧不拔的治学精神实在可嘉，是知识分子的榜样！
可儿子范冲却不以为然。他说父亲迂腐可笑，竟把这位令世人捧腹的疯子引为自豪。这位先祖也真可笑！六十花甲，垂垂老矣，都到了退休年龄，还考什么举人！假如真有本事，年轻时不就考中？自古英雄出少年嘛！假如不醉心于考举人，去经商，去下海，家里也不会这么穷。使他难堪的是，有的同事，有的老师竟当面问他，范冲，您先祖就是吴敬梓写的那位老先生范进？范冲慌忙辩解，非也！非也！吴敬梓所写的范进是扬州人，吾先祖乃湖北人氏，中国之大，同名同姓者多矣！
为了培养儿子的劳动观念和刻苦顽强的品质，范汉儒亲率儿子下田割稻，让他尝尝蚂蝗叮咬的滋味，暴日炎炎的感受，淌汗的体会。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使儿子刻苦学习，学有所成。可儿子说，谁会干这种脏活？范汉儒说，不干这活，你干什么？范冲说，我要干的是大事业、挣大钱！便扔下镰刀，跑回家去。
范汉儒很庆幸儿子的运气。儿子终于以起点的分数，考取师范大学，毕业后当了教师。
范汉儒对儿子说，冲儿，你是新教师，教师这碗饭也难吃，现在要静下心来，钻研教材，学会分析教材，处理教材，认真备课，要备详案，及时总结经验教训，学会写作论文，还要会下水作文，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是不行的。总之，打狗需要一团冷饭……
范冲不耐烦了，说，爸，你烦不烦！净说些老掉牙的东西。你看，现在是什么时代了，还备详案！有谁在搞下水作文？让马卡连柯自己去写吧。现在时兴多媒体教学，制作教学软件，大比武是这样，优质课评选也如此。写作论文，还不是天下文章一下载？网上多着呢！捷径不走走弯路，那是傻子！吃力不讨好！您落伍了，现在是电脑时代，自己不懂电脑，还要求别人做这做那，尽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范汉儒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你就不能写点东西，自己练练笔？将来成熟了，可以发表嘛，这是教师的素质，再说，以后职评也有用。
范冲说，爸，您是不是老糊涂了？发表的文章，教育行政部门不认账！刊物和杂志上的文章都可以用钱“买”的，只有县市评选的文章才有价值，货真价实，教育行政部门也认账。
范汉儒愕然了！
职评的季节又到了，范冲跃跃欲试。
范汉儒说，冲儿，你的心态要平静一点，不要见到什么东西都想要，你教了几年书，就评上一级，爸教了几十年的书，也只是个一级，你应满足！该充充电！等水平上来，名实相当了，再评也不迟。
范冲说，您就不懂了，这叫进取，人没有进取心不行，安于现状，不思进取，那是老朽！不是我说您，您的思想太陈旧，太老朽。申报只需180元，如果成功，晋升高级，每月就涨好几百元呢！这不是一本万利的生意？这是市场经济，新观念！
范汉儒摇了摇头。
范冲说，爸，有件事还得请您帮忙，您会帮么？范汉儒说，你说说，要我帮什么忙？范冲说，爸，其他条件，我都一路绿灯，只有两点，请您老帮忙。一是培养指导一级教师，上面要求有一级教师的证明材料，我想请您写个证明材料。范汉儒说，谁不知道我是你爹！我写行吗？范冲说，你又不懂了！这些东西，只要有就行，没有就不行，谁会看你的材料是什么人写的！还有论文，要求极严格，先要签订承诺书，倘若抄袭，一经查实，严肃处理，三年内不得申报。如果下载网上的，容易被人发现，抄人家的，一旦发现，以剽窃论处，不但取消参评资格，还要全市通报批评。我想只有请您给一篇，才不出问题。
范汉儒不相信儿子竟会说出这样的话，觉得很不是滋味，他知道现在对儿子说什么都没有用。
但是。
范汉儒犹豫了一下，说，好吧。但他对儿子有一种说不出的讨厌，范冲也觉得与父亲之间缺乏沟通的基础。父子间出现了一座巨大的冰山。
儿子还没有来，他想象着儿子来了。
小孙子又拉着他的手说，爷爷，咱们去荡秋千吧，爷爷，咱们去骑木马吧，爷爷，咱们去逛超市吧。爷爷，咱们去喂金鱼吧。……
去年春节。家里来了客人，摆了一屋子礼品，小孙子噘着小嘴，歪着头，逢人便说，我爷爷家有好多好多吃的！范汉儒听了，心里比小孙子还高兴。过了几天，孙子见礼品没了，一脸懊丧，泪眼晶莹，问，爷爷，东西哪儿去了？范汉儒说，送人啦。孙子说，送谁了？范汉儒说，送小朋友了。孙子说，爷爷，你真笨！自己家的东西怎么能给别人？那憨态，范汉儒记忆犹新。
范汉儒觉得，孙子是生活中的一部分，见不到孙子，生活就像缺失了什么。
下午，儿子还是没有来。范汉儒恼了，说，什么事！
他挂去儿子的电话，范冲啊，你到底来不来？怎么现在还不来！范冲说，爸，我只想告诉您，我的高级批下来了，谢谢您的帮忙，让您也高兴高兴，本来我想回家……怕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们在一起总是争吵多，矛盾多，还不如……以后……
范汉儒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两手托着脑袋，看着梭子蟹，整个人像空了似的，又像堕入万丈深渊，脑子里一片空白，但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
范汉儒抓起梭子蟹，狠命地砸下去，口里说，两百元！两百元！然后用那双硕大的皮鞋，死命踩下去。晶亮的蟹肉溅出来了，血黄的蟹黄迸出来了，粘在一起，连在一起，涂成一幅谁也无法欣赏的“油画”，上面横着几支抽搐的蟹腿……
老黑，男，原名杨宝生，执教于浙江省温岭市箬横镇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