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后来

作者:戴 来




  老刘打来电话说要请我坐坐。坐坐就是坐下来一起吃个饭、喝个茶的意思。当然也可以引伸出别的活动。总之,就是他要请我消费。我最近应老婆的要求正在减肥,所以不太想去坐。另外,每次和老刘一起吃饭,他总是电话不断,而他的口头禅又总是,没什么事就过来一起吃吧,所以我和老刘一起吃饭的过程经常变成跟熟悉或不熟悉的人握手的过程。早些年,这样的邀请我几乎有邀必赴,那意味着我不用找地方吃饭了,不用一个人打发漫漫长夜了。现在年龄大了,逐渐对集体活动失去了热情。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老婆孩子也在家里等着和我过集体生活。
  老刘是我朋友中为数不多的有钱人,难能可贵的是他有钱但不吝啬。因此朋友们都很喜欢他,有活动从来不忘拉上他。虽然钱在老刘口袋里,但从他口袋里把钱掏出来要比从老婆那儿掏出来容易得多。说实话,大多数朋友有意无意地已经习惯把老刘的钱当成自己的钱.在需要买单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老刘。
  再一次委婉地拒绝老刘之后,我能听出他声音中的不悦,他说怎么,有了老婆就不要弟兄了?我赶紧解释这一段在节食,不敢放开吃,对我这种意志薄弱的人来说,坐在一堆吃得热火朝天的人中间,实在是件残忍的事。老刘说这好办,那我们就去吃吃了跟没吃一样的日本料理。我还能说什么呢?再回绝就显得矫情了,就没劲了。
  下班之后,我按照王馨的嘱咐去幼儿园接豆豆,然后送到她姑妈家。她姑妈一直没有生育,王馨五岁时由奶奶做主在口头上过继给了他们,虽然没有改口,但他们在心里是把王馨当女儿的。现在王馨有了下一代,他们更是宝贝得不行,每逢周五,一定要把孩子接过去住一晚。
  如果不是和老刘约好了晚上一起坐坐,我一般会让豆豆在幼儿园的游乐设施上再玩一会儿,而我气定神闲地在一旁踱着步子,貌似随意地看着园里,嘴里时不时还催促上一句,儿子,差不多了吧。我当然不希望他走,就这么他玩他的我看我的,各得其所。他们园里的老师普遍很年轻,朝气蓬勃的,看着就赏心悦目。尤其是豆豆他们班的龚老师更是甜美靓丽,一笑就露出两颗俏皮的虎牙。看得出来孩子们很喜欢她,男家长就更不用说了。有事没事地都寻机和龚老师说上几句,好像特别关心孩子的成长似的。有时候,当一个家长和龚老师说话,别的家长就耐心地有秩序地在一边等待,如同是等着看专家门诊一样。我从不往前凑,对我来说,远远地看上一眼,已经是一件快乐的事了。
  我对豆豆说我们得快点了,因为爸爸晚上有事。你能有什么事。他的语气是轻蔑的不屑的,完全就是他妈平常对我说话的语气。这小子从来就是和他妈一拨的,我再怎么收买他笼络他,他仍然几乎无原则地站在他妈那一边。我说你老爸晚上有一个约会。是和一个女人吗?不是。那怎么能叫约会,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说好见面才能叫约会。
  刚拐上人民路,天就下起了雨,雨滴不算大,但细细密密的。路上的行人都加快了脚步,有的干脆跑了起来。我抱着豆豆,一只手按在他头顶上替他挡雨,边走边留意着有没有空的出租车。
  舅舅。豆豆突然兴奋地尖叫道,同时手指着马路对面的人行道。只见在快速交叉行动着的行人中,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子低着头若有所思地慢慢往前走着。
  我的这个小舅子是个奇怪的人,写过诗画过画,一度混迹于北京,后来生了一场大病,病愈之后回到了家乡,彻底地不写也不画了,连谈都不谈,并且和过去的同道之人也都断了来往,好像是打定主意要和过去的生活决裂。家里人帮着找过几份工作,但没有一次做得长的,所以他经常处于待业的状态。家里人还发动亲友帮着介绍过几个女朋友,一个都没谈成功,所以他还经常处于失恋的状态。没事做没朋友可谈的时候,他就在街上闲逛,逛累了则回家睡觉。对于我的岳父岳母来说,儿子能像个正常的人一样生活,他们也就满足了。但依我看,我的小舅子压根儿就没打算正常地生活。
  豆豆又叫了一声。有几个路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而那个男人依旧埋首走在自己的节奏里,全然没有反应。他的头发湿透了,耷拉在头皮上,看起来有些颓废,还有些落寞。
  送完豆豆出来,我撑着姑妈随手递给我的印有“中国人寿保险”字样的广告伞走了足有十分钟也没打上车。雨大了起来,雨滴落在伞面上能清楚地听见“嘭嘭”的声音。我的鞋面湿了一半,我觉得自己本就不多的吃饭的热情也随之去了一半。
  我在沿街一家蛋糕房门口停了下来。我不想走了,哪怕雨此刻停了,我也不想走了。我对自己说老刘是我朋友中为数不多的有钱人,这没错,但对于老刘而言,我只是他为数众多的没钱的朋友中的一个,所以我对他来说是可有可无的,我不去也会有别人去的,照样高朋满座,照样觥筹交错。我进一步想,老刘每天都和有钱人一起吃饭,他吃烦了,所以找像我这样没钱的换换口味。这么一想,我就更觉得没必要去了。我掏出手机来,正要给老刘打电话,两个男人合撑着一把伞从我面前走过去,其中一个男人在大声地说着什么,语调激烈,并且夹杂着幅度很大的肢体语言。直到他们走出去一大段,我才意识到其中一个男人是我的小舅子。
  我到松子的时候是七点零五分,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五分钟,不过老刘还没有到。我刚坐定,手机响了。
  “是我,你在哪儿?”
  “在松子,昨天不是跟你说了吗,和老刘约好了在这里吃饭,有事吗?”
  “哦,没事,豆豆送过去了?”
  电话那头“哨”地响了一下,声音不大,很悦耳,还带着轻微的回音,有点像我小时候家里用的那只“三五”牌台钟到点时的敲击声。
  “咦,什么声音?”
  “没什么声音呀。问你呢,豆豆送过去了没有?”
  “送过去了,当然送过去了。对了,你下班时淋雨了吧?”
  “没有,我早晨带伞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吃完就回来。其实我并不太想来,你不知道……”
  “行啦,”王馨颇不耐烦地打断道,“都已经答应人家了,还说这个,好了,我挂了。”然后不由分说地就挂断了电话。碍于穿和服的服务小姐正跪在我旁边布置餐具,我继续对着电话又说了一阵并且客气地道了再见才挂断。小姐笑容可掬地后退到门口,拉上移门的一瞬间,她的嘴角使劲抿了一下,仿佛是为了克制住就要溢出的笑容。她为什么要强忍着笑容?她在笑什么?难道她察觉出了刚才我对着电话是在自说自话?真受不了王馨的自以为是,尤其是她那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好像她永远都是正确的。妈的,我的火一下子就蹿了上来,不光是因为那个生硬的挂断电话的“咔嚓”声。在我和她的生活中,一贯都是以她为主,我若坚持自己的意见,只会自讨没趣。就说昨天晚上,我想和她亲热,可她一上床就背对着我,紧紧地捂着毛巾被,摆出一副“请勿打扰”的样子,我几次试探性地伸过手去都被她狠狠地拍掉了。她说,今天不行,我困了,睡觉。对了,就是那种该死的不容置疑的语气。
  “你为什么把电话挂了?”电话接通后,我又有些后悔了,我已经想象到了王馨发火的样子,但我还是硬着头皮用我自认为严厉的口气质问道。
  “话说完了当然挂了。”她很意外,似乎还有点好奇,不仅是对我把电话回拨过去,还有我说话的语气。
  “可是我还没说完呢。”
  “你还要说什么?”
  “我看见小弟了,在送豆豆去你姑妈家的路上。”
  “那又怎么啦,他不是成天在外面瞎逛吗?”
  “当时下着雨,别人都跑着找地方躲雨,可他却慢悠悠地好像在雨里散步。”
  “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他就那副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
  “可是我后来又看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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