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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梦窗词作精品阅读

作者:桂耀华




  在文学史上,作为一代文学之胜的宋词占有难以企及的高峰地位。宋词在众多词家的共同建设下,不仅艺术日益成熟,而且在题材、内容和风格上都开拓了广阔的领域。特别在南宋时期,苏轼在注重词抒情言志的自由基础之上,更注重词的可读性;周邦彦又在节制情感的抒发基础上注重词艺的追求。而以周为典范的吴梦窗却更加注重艺术技巧的提升,于是他的词作体现了更多的个人化、唯美化倾向。正是这个原因,杰出词人吴梦窗遭到许多人的诟病,以致长期受到不公平的对待。
  作为一个主观性极强的诗人,吴梦窗对外在世界往往采取的是一种封闭的态度。他时常跳跃地将外在的景物、事物与自己的情绪感觉结合在一起,然后通过情绪化的语言将节奏和意象调和起来,从而折射其感情,表现其个性。例如在其著名的怀古词《八声甘州·陪庾幕诸公游灵岩》中有这样的一句“渺空烟四起,是何年、青天坠长星”,作者在此以奇特的想象将灵岩山和馆娃宫比做天外飞来物,在“时靸双鸳响,廊叶秋声”句中,词人以超越时空的联想,将当年西施之步履声化作现实廊间的一遍秋声。前者以实化虚,后者以虚化实。在亦真亦幻空灵的境界中,我们能体会到其独特的艺术的魅力。
  为了更好地理解这一点,首先让我们来看看他的名作《风入松》: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
  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这是一首吴梦窗怀念亡姬的名作。在这首极意经营的佳作中,词人没有全面书写与亡姬的共同生活,而是通过故地重游来抒发自己对所爱之人的深切哀悼。多次草写涂抹的葬花词,依旧未成,楼前分手的小路已经绿满荫深。“一丝柳、一寸柔情”这里将外在的事物与内在的情感融化为一体,有“抽刀断水水更流”般精炼之美;有李煜“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以虚化实,亦真亦幻,超越时空的空灵美。西园的风景依旧,但是佳人不在,作者睹物思人,因秋千而想佳人,因蜂扑秋千绳索而联想起佳人昔日凝聚的余香。这中间的几次联想与审美转化,由蜂及绳,由绳及香,由香及人,给读者以无限的遐想。“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这两句创造出虚虚实实的迷幻境界。黄蜂扑向秋千的实景突破时空的界限,与爱人生前在秋千残留的香泽交错相生,产生出恍惚迷离的词作意象,透露出作者无限的深情。正如谭献在《词评辨》中所说:“‘黄蜂’二句,是痴语,是深语。”
  上片词人选择风雨冷清的清明时节来祭奠亡姬,以葬花来暗指佳人已香销玉殒,以“草”字来突出悼亡人的心思的零乱。接着作者以跳跃性的思维,将荒芜的景象来烘托幽寂冷清的境界,以春天节节抽生的杨柳来喻指对亡姬所衍生的柔情。虽然柔情衍生不断,但病酒残躯抵不过料峭春寒,拂晓时的好梦总被不解风情的黄鹂所啼破。这每一句读起来莫不使人销骨断肠。在词语意象上作者以“风”、“雨”、“绿暗”、“柳”、“春寒”、“晓梦”这些富有感伤色彩的字面来渲染悲感、伤怀。下片作者以清扫亭林的日常生活来透露相思的愁情,明知这种相思毫无结局,作者还是以黄蜂扑向秋千绳索的景象来联想亡姬所留下的余香,以此聊以自慰。最后词人以明天苍苔丛生的台阶来透露自己还会重返西园,重扫亭林,同时也进一步暗示着怀念亡姬的忧伤始终无法排遣。从而使自己的情感表现得更加委婉曲折。
  尽管吴梦窗有时写作题材不很广泛,甚至有些藻饰色彩,从而导致内容有些晦涩的倾向,但他往往能通过对字面的深究,句法的锤炼,文意的雅化,音律的精研来创造出密丽浓挚的艺术境界。在中国文学史上,也许吴梦窗算不上一个伟大的词人(伟大者往往是那些继往开来、厚聚薄发者),但是由于他独特的艺术思维方式,奇特的艺术想象与联想,使他在中国灿烂的词园中算得上一颗耀眼的明珠。接着让我们来欣赏他的另一首名作《玉兰》:
  绀缕堆云,清腮润玉,汜人初见。蛮腥未洗,海客一怀悽惋。渺征槎、去乘阆风,占香上国幽心展。遗芳夜色,真恣凝澹。返魂骚畹。
  一盼,千金换。又笑伴鸱夷。共归吴苑。离烟恨水,梦杳南天秋晚。
  比来时、瘦肌更销,冷薰沁骨悲乡远。最伤情、送客咸阳,佩结西风怨。
  词作上片首句便用飘柔翻转的乌发、清秀晶莹的面颊来歌赞美人容颜之俊美,接着用鲛宫神女降临人间来颂其去姬神态之幽雅,品质之高洁。词人用汜人典故一方面赞美所歌之女子的艳美多情,另一方面透露出无限缠绵凄怨之意,因为自古以来人神之欢爱多是悲剧性。同时也以人神之恋来衬托自己与所爱之人欢爱之纯洁,欢娱之短暂。接着词人用征槎远逝,海上之人乘风归去来抒写自己与佳人的生死别离。这样也暗示了两者爱情的的悲惨结局。
  下片首先回味佳人倾城倾国、一笑千金的天香本色和当初共归吴苑的美好愿望。然而再美好的愿望在人类的悲欢离合、命运的无可奈何面前是如此的脆弱,离愁如烟一样充斥着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别恨如水一样源源不息。自古以来,短暂的欢乐结合与永生的痛苦诀别总是那么令人神伤。“比来时、瘦肌更销,冷薰沁骨悲乡远。”一句揭示了人类生死别离中那种“衣带渐宽”,“为伊消得人憔悴”般刺骨穿心的诸多哀痛。最后一句更是将个体的情感抒至高潮。词人通过直抒喟叹的方式,化用李贺诗句“衰兰送客咸阳道”和《离骚》中“纫秋兰以为佩”来表达明知痛伤无用,而又欲说还不休的人生离别伤情。词人把自己比作咸阳古道的送行客,徒劳地在冰凉的天地间,以秋兰为佩,招惹那西风的哀怨。
  首先,这首词以艺术技巧取胜,总共用了八个典故,也许在一首词中用典这么多,密度大了些,但词人在此运用自己特有的艺术思维将八个典故高度集中,巧妙地通过自己高超的艺术手法将人与花并为一体。词的题目名为“玉兰”,实为怀其去姬。表面咏花,实为咏人,读起来并没有拼凑之感。词人在诗歌腾挪俯仰之间,传达了自己细微的情愫。词人以上天入地的联想打破时空的疆界而自由翱翔,的确见证了其词作的神秘气氛和大跨度的跳跃性,真有些“非具大神力不能”也。
  接着,从词作的语言风格上看,梦窗的词也与众不同。在每句承转起合之间,梦窗词少有虚词转折或实词提示,似乎语句常常凭主观的心理感受来随意组合,进而突出语言的象征性。如本篇词作中“遗芳夜色,真恣凝澹,返魂骚畹”,“离烟恨水”,“瘦肌更销,冷薰沁骨悲乡远”。作者通过这些华丽的字句,密集的意象形成含义曲折,密丽深悠的语言风格。梦窗作为一个主观性很强的词人,一贯通过特有的用词用语,来突现自己的个性。他力求见古典文学浓缩的语言更进一步捏合紧缩甚至进行歪曲,从而逼迫每一个读者用心感知并思考语言的内在含义。但应该看到,吴梦窗在构造语言的秩序美、象征美与统一美的和谐过程中,他实际上也在进行着冒险性的创造性活动——主观意象的快速转换较为容易导致读者在词意理解中产生难解,甚至误解。这是任何一个作家对语言惰性进行再激活、再创造必然要面临的问题。
  最后,本篇作品的音律具有特殊的含义。作为一个知音识律并能够自行度曲的词人,吴梦窗一方面十分注重文学语言本身的深层的含蓄意义,另一方面又十分强调语言的韵律美、节奏美和声音的象征意义。
  作为一种极为复杂现象的压韵,往往是通过声音的重复来展示诗词节奏的谐和。在本首词中,吴梦窗用包括三个声母在内的以an为韵脚信号来进行富有表现力的表达,同时还看到此词中的压韵不仅成为韵律的骨架——具有音乐的节奏谐和的作用,还有其意义上的作用。因为an发音并不响亮,它在这里并不存在物理学上声音的模仿,但作者运用an音使其有一种类似于哀音的作用。这种哀音在词人的作品中具有一种独特的表达效果:它在与不同的辅音组合中,表达了一种微小、持续、淡淡哀怨的作用,而不是在作品中表现出类似于富有昂扬、短暂、刺激的声音效果。这正是语言声音的象征与隐喻作用。在文学作品中,许多作家正是通过语言声音的象征与隐喻来建立自己的语言惯例与模式。吴梦窗正是通过自己的语言惯例与模式来表达一种瘦损难禁、刺骨寒心的悲剧意味。也许我们还缺乏语言声音的象征与隐喻作用的研究,但不能否定作家有这样的正确、精心的声音运用。我们正是通过这些感觉上的联合与联想达到一种更有深度的词作美学鉴赏。
  
  桂耀华,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