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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花的修辞学

作者:蒋 蓝




  向阳花、朝阳花、转日莲是向日葵的民俗化称呼,指向日葵属的一种植物。1510年,西班牙殖民者在美洲见到了这种没有香味的、犹如妇人面庞的花朵,决定把它带回欧洲,作为观赏植物敬献给女王,由此使葵花在欧洲的后花园一展其南美的风骚。也许是淫者见淫,道者见道,革命者见革命,葵花很快成为欧洲农田里的产油高手。这就意味着,葵花已经被人透过现象直捣本质,渴盼其“太阳的油脂”才是种植者的唯一目的。但葵花本是秘鲁国花,在该国受到空前喜爱,人们会在神殿里供奉葵花,而且均是以黄金铸成,故葵花也被称为“秘鲁的黄金花”。
  葵花有很多传说,主要来自希腊神话——美少女克莱获亚爱上了太阳神阿波罗,但这只是克莱荻亚的单相思,阿波罗从未把克莱荻亚放在眼里。为了博取太阳神的同情,克莱荻亚选择绝食,她以露水充饥,以泪水代茶,希望能获得阿波罗的爱。经过九天九夜不眠不休的盼望,克莱荻亚的双足变成了根,玉体变成了枝叶,孱弱苍白的脸则变成花朵。可是,她的容颜虽改,但她的心却永远不变。她的脸庞始终仰望着太阳,阿波罗驾着马车载着太阳走到哪,她的眼神也就跟到哪。这赋予了葵花以痴情花的隐喻。也许,这就是葵花的“修辞学发凡”。这也充分暗示了一个奉献议程,即葵花之于天空,往往是单方面的激情。光需要一种发射以后的回应,就像一个不可一世的面容横空出世,总希望在水面得到美丽的呈现一样。而且,它往往能被水面的散射作用放大为超级人物。
  古诗中有“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的名句,但诗中并非指的“向阳花”,而是“向阳”的“花木”。但不管如何,这就形成了最早的汉文出处。孔庆东在《特立独行的葵花》一文里引述说,韩国古代文人曹伟写有一篇《葵亭记》,写他谪居时比较穷困,在几丈大的园中盖了一座小亭,园中别无他物,“只有葵数十根,翠茎嫩叶,动摇熏风而已,因名之曰葵亭”。有客问他为何不取松梅菊兰之类有德操寓意的美名,而偏以葵这种“软脆之物”命名。曹伟首先说正因为葵不为人所重,所以才适合于自己的处境,“以弃人而配贱物也”。然后他又说葵虽弃物,但有二德。一是“葵能向日随阳而倾,谓之忠可也”,二是“葵能卫足,谓之智可也”。而这忠与智,正是“人臣之节”也。
  可见,东方文人站立在葵花身边,不过是倾心于这“软脆之物”具有的侧立、边缘、非主流身姿。但它含有的“忠与智”之喻还是或多或少地被文人们注意到了,只不过不能过分张扬,怕被明白人看出自己渴望“被御”的心曲,高明的手段就是不说,就像现在很多诗人表面在写花呀草呀灵魂呀土地呀,其实是在歌颂这些物象背后的权力宰制者——这就是文人的高明之处——可谓充分掌握了“忠与智”的精髓。但仔细一想,这两者却是矛盾的,“忠”就得放弃“智”,前者属于无私的自我奉献,后者却从属个人心智的茎蔓缠绕;即集体主义与私人主义无法集于一身。怎么可以让葵花具有这种分裂人格呢?于是,我们看到了那些围绕在葵花四周,做急促狐步舞的罗圈腿,以及少数出走者愤懑的身影。
  我不想为此而引入目前有关葵花是否“向阳”的时髦争论,原因就在于,即使证明了葵花在烈日下是低头规避的,那也不能说明是葵花修辞学的元发性错误。因为葵花在修辞学里再也无法挪动它的根须了。如果非要拔起来,我们就自豪目睹那燃烧的血,宛如天空的精液跳跃在阴性的土壤。
  作家黑塞强调创作中的神秘色彩,认为“最杰出的艺术品与梦境之间的共同点也就是:神秘”。而“真正的杰作”,“都无不是以这种既神秘又神圣的方式产生的。”因此,只要我们认真观察凡·高不同的葵花,就会感到一些来自于身体,一些来自于心灵,还有一些的花茎,则是从那看不见的雾霭里蜿蜒而上的。或者说,把肉体让渡给心灵,把心灵让渡于神秘,在一次次的抵押与自赎过程中,逐步抵近那纯净污垢的火焰中心。在这个时候,葵花托举起的花盘,则以迷宫的门扉,等候那“密钥”的插进与转动。凡·高的感性生命,作为感性生命对象化的艺术,以及作为感性体验的神秘升华起来的宗教,出现了三位一体的指征。
  从美学上说,葵花开始是黄金的内陷,接着是火焰的外翻。葵花把凡·高的肉翻成枝叶,瓜子则是被烧黑的骨殖。或者,一切在一束黄中偏蓝的火舌下,将葵花的修辞学放置到语言不可照亮的地界——我们知道,但无法说出!这就如同凡·高用笔触点燃的东西:抑或是女神委地而落的黄色长裙,还是用金黄的烟丝编成的一面时间帷幕?
  张承志在《金牧场》里写到:“向日葵是平民之花,……自十七世纪以来,西欧世界和美术界就一直对向日葵寄托了一种神圣的情思。‘向日葵’的含义中对‘崇高者的家’。”崇高者应该是广泛意义上的大地主人。这也暗合了凡·高的葵花现实观。据凡·高的书信透露,他认为郁金香只能作观赏用,向日葵则不仅能食用,也可作为马的饲料,对广大贫苦农民的生活极为重要。可以说凡·高眼中看到的葵花,自凡·高后一直是修辞学里的一种独立思想的依傍,也就是说,西语艺术家所要表达的对大地的情思都是以葵花作为一个媒介和归宿的合体,葵花的精神意象蕴涵了来自天空与大地交媾后最淳朴的感情。
  在另一个修辞地域,杜诗“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当中,杜甫只看见了葵花向日转的自然特性,但诗人的法眼,却没有从意识形态的高度来俯瞰葵花。后来,站在意识形态的高地,在文人们的启发下,普通人自然就看到了“蒙受恩遇”的巨大阴影。20世纪50年代开始,向阳花在祖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长开不败、拒绝凋谢——小学生是学校的向阳花;年轻女社员是人民公社的向阳花;青年工人自然是工厂的向阳花;军人是钢铁长城的向阳花;店员是供销社的向阳花。英雄就叫李向阳,街道改名叫向阳街,居委会叫向阳居委会,连院子也叫向阳大院……
  诗人芒克的著名诗作《阳光中的向日葵》,无疑是企图剔除意识形态花园里葵花身上的黄油漆——
  ……
  你看到那棵向日葵了吗
  你应该走近它
  你走近它便会发现
  它脚下的那片泥土
  每抓起一把
  都一定会攥出血来
  读着这样的诗,我想,我们就没有理由把泪水,洒向那被烧成镔铁一样的葵花身上。冰冷强烈地活在阳光下的植物,因为依然觉得不温暖,所以死去。强烈的东西通常都很脆弱,但是因为强烈姿态让人误解以为不需要理解和关注。但实际上,葵花已经为向日葵的盛大演出,耗尽了全部的精血……
  在这个色调诡异的世界中,最明亮的是黄色,最暗的是紫色。每一种黄色系的花色都有一个名字,比如象牙米黄、柠檬黄、中铬黄、土黄、安提克米黄、香草米黄、金叶米黄、莎安那米黄等等,至少有几十种。葵花其实并不是纯粹的黄,也并非具有金属色泽的黄,这就如同火并非一味的红一样。那么,那些旋流在日光下的花盘里,盛着的,到底是花的泪腺,还是日照的欲望?这些,都在那变幻不定的色泽里溶解了。
  以上是主流话语中向阳花的精神隐喻,但人们私下并不这般认为。农民们说,有的农民刚吃完早饭,就坐在村东头的墙脚下,披着徐徐东升的太阳,扎成一堆闲聊。日近中午,再换到南墙边。日挂西山,又站到西墙脚边,直至太阳落山。因此,他们这些人才是“向阳花”,意思是说从早到晚跟着太阳转。
  时间过得太快了,当瓜子店飘出的香味吸引我的注意力时,才猛然想起,向阳花已经完全被葵瓜子取代了,这是词语逐渐回归物质本身的时代,我耳边都是嗑瓜子的声音……
  
  (选自《长城》200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