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另一种妇女生活》的性别悲剧

作者:覃 璐




  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的作家苏童以《红粉》、《妻妾成群》走上文坛并一举成名,引起人们的广泛关注。他追求奇特的构思和精致的文字表达,他的小说以模糊的时空、细致入微的心理窥探(尤其是对女性形象)、神秘的意象、浓烈的色彩和画面感等见长,形成了当代文坛上独树一帜的风格。
  苏童作为一位男性作家,却十分擅长塑造女性形象,例如《妻妾成群》中的颂莲,《红粉》中的秋仪与小萼,《妇女生活》中的娴、芝和箫等。他深入女性形象的内心世界,把她们脆弱、敏感、嫉妒和阴险等心理写得活灵活现。但是,不难发现,他笔下的女性形象常常和血腥、死亡、斗争等字眼联系在一起,当她们的心理被血淋淋地暴露在读者面前时,大多丑陋得令人感到陌生和害怕。《妻妾成群》中刚刚十九岁的颂莲,为了在成群的妻妾中取得“老爷”陈佐千的宠爱而变得阴损和狠毒;《红粉》中的小萼和秋仪为了金钱,心甘情愿地交出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妇女生活》中的娴、芝和箫三代人因为自己的不幸,而使自己后代的生活都笼罩上了阴影,最终酿成三代人相似的悲剧……从中我们看到了女人心理的原生态,看到了她们性格中的劣根性。如果说在这几部小说中颂莲之类是因为男权社会的巨大压力而变成了令人害怕的异类,那么在《另一种妇女生活》中,苏童有意让男人退到了幕后,在几乎没有男性的世界里,几个女人之间的生活依然是充满嫉妒、血腥和火药味的。作家似乎是要将对女性劣根性的揭露进行到底,告诉读者女性的这些心理和行为并非仅仅是男权重压下的产物,而是作为女人的天性,或者说是由性别决定的无法逃逸的悲剧。苏童曾经说过:“《红粉》里小萼和秋仪的命运如果是悲剧性的,那后面的黑手也是无法寻找的,和历史、社会有关,也无关,和人性有关,但那不是人性的错。”本文尝试运用精神分析和接受美学的批评方法对苏童《另一种妇女生活》进行解读,分析其中生活在没有男人的世界里的女性形象的心理,以引起对女性性别悲剧的关注和反思。
  《另一种妇女生活》讲述了五个女人之间的故事。曾经是老字号店铺的简家酱园如今已经衰败,它的楼上住着酱园以前主人的两个女儿——姐姐简少贞和妹妹简少芬,她们都未曾结婚,长期足不出户,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酱园的一楼已经改成酱制品店,店内有三个店员——顾雅仙、粟美仙和杭素玉。因为互相之间的不和睦,三人之间常有口角,并最终致使杭素玉被她丈夫砍死,粟美仙也落下“间接杀人”的罪名。小说结尾,性格古怪的姐姐简少贞也因为相依为命的妹妹简少芬嫁人而自杀而死。五个女人的悲剧命运有其发展的过程和心理上的深层次成因。
  下面我将分别用一个词语来概括她们性格的主要特点,对其中的主要女性角色逐一分析。
  
  1.简少贞:控制
  简少贞是五个女性中性格最古怪的一个。她是简氏姐妹中的姐姐,从小说描写的情况来看,她是一个五十多岁,身躯佝偻瘦小,但意志却异常强大的人。她从来足不出户,与妹妹两人长年居住在酱园阴暗的楼上。她避免与别人的一切交流,就连买油盐酱醋这类迫不得已需要和其他人接触的事情也是交由妹妹去做。在我看来,简少贞性格上的古怪首先表现在极端地排外和极端的自我保护意识。在姐妹俩正当嫁龄的时候,她不仅自己不嫁,在别人给妹妹少芬提亲时,她更是不愿意,并且说:“他们就是容不下我们简家,非要把我们姐妹拆散了罢休”。有女当嫁,别人上门提亲,这本来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她却认为别人是怀有恶意。简少贞这种仇视一切人的性格特点在小说后面的情节里通过她的语言表现得更为明显。在少芬提到她们可以不用那么辛苦地靠刺绣过生活,因为从别人那里听说她们还有父母留下的遗产时,少贞“脸上立刻有愠怒之色”,她轻蔑地对少芬说:“我一直在对你说,不要去相信别人,可是你总是不听我的。你情愿听那些长舌妇的,也不听我的”、“你总有一天会上当的”。在少芬谈及其他人的时候,简少贞的脸上总是带着生气的表情,她对一切人都抱有敌意,反复强调他人的不怀好心。小说中有一个细节:天晴的日子里,少芬在天井里看守它们姐妹俩晾晒的衣物,因为“这是姐姐关照的”,简少贞害怕别人从窗栅栏里伸出手来偷衣物。不难看出,她时刻防备着别人,也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她性格上的古怪还表现在对男性的仇恨上。年轻时有人给她提亲,被她一概拒绝了。她冷笑着对妹妹说:“我这辈子就没打算嫁男人。我这清清白白的身子为什么要去送给那些臭男人?”从收音机里听戏文时,她叹了口气说:“说来说去男人更可恶。”简少贞一辈子对男性的态度是不屑的、仇恨的,甚至到了拒绝婚姻的地步,这对于作为女人的她来讲绝非正常的精神状态。她古怪的性格最重要的关键词是控制——对她妹妹少芬的控制。这种控制覆盖了少芬生活的方方面面,甚至想渗入到少芬的精神世界。她仿佛一个封建大家庭的家长,不准少芬和其他人有任何深入的交往,亲手剥夺了自己亲妹妹的婚姻,而且想控制妹妹的心灵。小说中写到,某个早晨,少芬打开西窗,看到她家窗前那棵从来只开花不结果的桃树结了两只“黄色的镶有红彩”的桃子(这里鲜艳的桃子其实象征了简少芬对爱、对自由的追求),伸手可及,她十分喜欢。而当姐姐一看到这两只桃子,马上“果断地抓起剪刀”,剪掉了它们,而且说“这是恶花”。简少贞不允许妹妹有丝毫对生命力的渴望,就连一丝引起她本性复苏的线索也要掐灭,让少芬永远听自己的话,服从她规定的一成不变、晦暗的生活。
  然而,简少贞的这种变态的自我保护欲和控制欲从何而来呢?我认为,这与她所受教育以及童年的成长经历有关。小说中提到,姐妹俩的父亲简老头活着的时候就不准两个女儿出门,姐姐上的是教会办的女子学堂,上学则由女佣人接送。由此可见,简老头对待两个女儿是非常严格的,他教育她们要守妇道,以至于在他死了几十年以后,这种道德观还笼罩着姐妹俩。再加之少贞在女子学堂学到的东西,这种封建女性道德观念更加根深蒂固。但这只是表面上的原因,我认为,造成简少贞变态性格的还存在心理上更深层次的原因。从少芬的叙述中可以知道,姐妹俩很小时就失去了双亲,只能两个人相依为命。两个年幼的孩子在家道中落的情况下独立求生,长八岁的少贞自然要担负起照顾妹妹、努力在社会中生存下去的重任。这种情况下,少芬养成了相对软弱的性格,而少贞则必须充当起保护者的角色,迫使自己的意志强大起来。在妹妹哭泣的时候,她总是习惯性地说:“你怕什么?还有我呢。”可以想象,在艰难的境况中,少贞独自带着妹妹与生存作斗争,社会的险恶也必然在幼年的她的心中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姐妹俩在这样的情况下逐渐长大,少贞没有意识到,这种自我保护欲已经由于过度地被强调而逐渐膨胀,超出了正常的范围,造成了她极端的排外性和保护欲。成长的过程中,她所受的封建道德的教育和对妹妹强烈的责任感(环境迫使的)构成了她人格中的超我部分,它不停地提醒少贞要守妇道,要防备险恶的社会,要尽全力保护妹妹和自己、保存这个家……“在开始的时候还很不强壮的自我后来就意识到了对象集中发泄,并且要么默认它们,要么试图通过压抑过程来防备它们。”这种反复的心理暗示超出了她心理所能承受的范围,于是她做出了奇怪的举动,主动拒绝了婚姻,拒绝了来自本我的欲求,她选择了压抑。而此时少贞人格结构中的自我已经无法起到调节作用,造成了她的心理失衡和变态。所以,她的内心里排斥男人或是其他人,正是超我所要求的自我保护的理想过分压抑了本我的需求和欲望的结果,这样就不难解释她变态的自我保护欲和排他性。小说中有个情节,妹妹少芬看到姐姐快要掉光的头发有些害怕,而少贞说到:“你怕什么?我都不怕。就是真掉光了也不怕,反正我不出门。”这一句话泄露了少贞的潜意识——因为她不出门,所以不怕任何令人担心的事情。她把这个房间当成是保护自己的一个壳,她可以缩在里面,不用接触外界的纷扰和伤害。所以她把自己长年累月地关在这里,潜意识里是在保护自己。有一次少芬出门买酱油,仅三五分钟便返回,而少贞却神经质地问她为什么去了那么久。她觉得妹妹一走,自己的心就空了似的,“好像是怕,又说不清怕什么。”少贞人格结构中的超我时刻命令着她要保护好少芬,妹妹就是她的唯一,她潜意识里十分害怕失去妹妹。所以,她把妹妹看成是属于她的东西,必须把少芬系在身边,让她用自己觉得安全的方式生活。于是,对少芬的爱变成了控制,而少贞自己并未意识到这是一种病态的爱,因为只有控制住妹妹的生活和心灵,才让少贞觉得是安全的。小说中有一个细节让我注意到,少贞对妹妹的爱甚至还包含了变态的爱欲成分。少芬回忆起她16岁那年的一天夜里,她感觉有块大石压在胸口,醒来后竟然发现姐姐少贞的手正沉重地按在她的双乳之间。她不愿再和姐姐睡在一起,少贞则“略含幽怨地望着妹妹说,随你怎么睡”。根据弗洛依德的人格发展理论,“力比多”(libido)是推动个体一切行为的原始内驱力。本我代表的大多是原始的欲望,少贞被压抑的本我找不到发泄的出口,于是将这种欲望移置到了少芬身上,对妹妹产生了同性之间的爱恋。在少芬告诉她自己要嫁人时,她冷嘲热讽地说:“这么说是二婚头,你要做他的填房?”“这么个人你也要嫁?”“你就这么着急要嫁人?”这些话仿佛是出自一个吃醋的男人之口,少贞已经把压抑的“力比多”投射到了妹妹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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