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温庭筠韦庄词风探析

作者:陈建新




  温庭筠和韦庄是花间派两位最重要的代表作家。花间派多写闺阁生活、女子相思,以香艳缠绵、简练典雅为特征,具有一定的艺术性。而作为同一流派的两位代表人物,温庭筠词浓艳香软、含蓄婉约;韦庄词则清淡疏朗、抒情热烈而真挚。
  一、温词浓艳婉约,韦词清淡疏朗
  温庭筠,本名歧,字飞卿,是词史上第一位以词称著的大词人。清代王士祯在《花草蒙拾》中称他为“花间鼻祖”。他的词《花间集》收入六十六首,内容多写爱情和相思,又多作妇女口吻。对温庭筠词,用“浓艳香软,含蓄婉约”来评价最为恰当。孙光宪在《北梦琐言》中说他的词“香而软”,是抓住了他的特点。所谓“香而软”,即红香翠软。温词多写妇女艳丽的容貌、华贵的服饰、娇弱的体态、慵懒的情状,充满浓烈的粉脂气,是谓“香”;词的情调又多是软绵绵、娇滴滴、迷瞪瞪的,是谓“软”。所谓“浓艳”,是指词的色彩浓重而艳丽,喜用大红大绿的词汇,构成镂金错彩的画面。所谓“婉约”,是指词的意境含蓄婉约。如他的代表作《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小词写得极为浓艳,从环境的点缀,到人物肖像、情态、服饰的描写都是艳丽的。作者又以“金明灭”,“香腮雪”,“金鹧鸪”等从色彩、气味、名物诸方面唤起读者的美感。在表现手法上,全词又写得极为含蓄、委婉。从表面看通篇是写女子从睡起到梳妆更衣的过程,从而表现女子蓬头、严妆皆美,全篇未着一个愁苦字样,但读者仍可以从“双双金鹧鸪”这句点睛之笔看出,作者是在描写女主人公孤独苦闷的心情。“双双”是全篇的词眼,由于看见衣服上的金鹧鸪成双成对,才使女子触景生情,自怜孤单。这种反衬同时提示了“懒”、“迟”和照镜的原因,丈夫不在家,无心打扮。这首词也基本上代表了温词总体上浓艳香软、含蓄委婉的艺术特色。
  韦庄,字端己,与温庭筠齐名。韦庄词的风格在具有花间派特征这个大同的前提下,同温庭筠词相比,又具有清淡疏朗的特点。周济在《介存斋论词杂著》中曾用美女作喻评论“温韦”词的风格,说“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又说:“端己词清艳绝伦。初日芙蓉春月柳,使人想见风度。”韦庄词清淡疏朗的特点,我们从下面两首《女冠子》中可以看出。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
  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第一首词的上片写情人相别,下片写别后相思;第二首词的上片写由相思而入梦,下片结句写梦醒后的悲苦。
  两首都是用两首小令叙写一件事的“联章体”,具有民间词清新朴素的风格,和早期的敦煌曲子词的两首《凤归云》非常相似。像这样用两首或几首合说一件事、一个意思,能表现韦庄疏朗风格的例子还有许多。例如,韦庄共写了五首《菩萨蛮》。这五首词前后呼应,一气流转,是在章法构思布局上别具匠心的一组回忆作品。其一“红楼别夜堪愁怅”,是写“别夜的叮咛”;其二“人人尽说江南好”,是回忆“江南的飘泊”;其三“如今却忆江南乐”,继写“白头誓不归”的决绝哀伤;其四“劝君今夜须沉醉”,表现了作者对“人生能几何”的慨叹;其五“洛阳城里春光好”,则把“忆君君不知”的情感推向高潮。
  同韦庄词的清淡疏朗风格相比,温庭筠词就显得格外的浓艳,有的词浓得化不开来,艳得令人目眩。温庭筠作过《菩萨蛮》十四首,往往在一首或一片里,叙说好几件事或好几层意思,如:
  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
  这四句是一首词的上片,它写出两个人物和两种环境,并映托出他们的两种心情。上两句是指居者,下两句是指行者;居者的环境舒适温暖,行者的处境凄凉寂寞。两者相形比照,自然显出怨别伤离的情绪,更不必再着“愁”“恨”等等字面了。周济在《介存斋论词杂著》中极赞“飞卿则神理超越……正字字有脉络”,“缄缕之密,南宋人始露痕迹。”前人论文有“密不容针”、“疏可走马”的说法,正可用来分别评论温庭筠、韦庄两位词家的不同风格。
  二、温词含蓄委婉韦词热烈真挚
  温庭筠作为花间派的代表人物,他的词不但浓艳华丽,红香翠软,具有幽深、精密之美,而且他还具有善于捕捉描写对象中最有特征的情态、景物,运用衬托、对比和渲染的手法创造意境的杰出才能,这也使他的词表现出浓郁的含蓄委婉的抒情方式。我们从上面分析过的《菩萨蛮》(小山重叠)已领略到温词的特点,下面我们再看他的另一首《更漏子》: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这首“夜曲”字句简练,含意深长。上片通过雨夜更漏“惊塞雁”“起城乌”,描写相思中的女子对外界的种种感受和印象。“画屏金鹧鸪”,与《菩萨蛮》中的“双双金鹧鸪”句有异曲同工之妙。下片转笔正面描写女主人公在美好的环境下,却因寂寥中的相思而感到分外“惆怅”。尽管结句点明了原因,但仍使人感到隐微曲析。一首四十多字的小令写得如此含蓄、委婉,这正是温词的独特风格。实际上,温词的抒情特点基本上贯穿了他的词作,即使是许多人认为比较清新疏淡的《梦江南》也是如此。“梳洗罢,独倚望江楼。千帆过尽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用“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等词句抒写女子的思夫之情深及不见归舟和倚楼盼望的心情,作品虽然没有明白道出,读者仍然可以从含蓄委婉的余韵中去体会领略。
  同温庭筠含蓄委婉的抒情方式相比,韦庄的一些词则显示出热烈真挚的特点。例如很具有代表性的《思帝乡》: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作者用白描的手法写出一个天真烂漫追逐爱情幸福的少女,比之其他花间词人作品里的妇女形象更加生动。在“一生休”之下,又加上“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感情的热烈、真挚,简直是说到尽头了。清代贺裳《皱水轩词筌》里赞许这首词说:“小词以含蓄为佳,亦有作诀绝语而妙者,如韦庄‘陌上谁家年少……不能羞!’之类是也。”可以说,韦庄的恋情词,不但抒情热烈真挚,在表达爱情上也是直白、大胆。“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表达了一见钟情、以身相许,甚至对“纵被无情弃”的严重后果也做出了“不能羞!”的决绝态度。纵观温庭筠的全部词作,最直率的也只能如《南歌子》词中所说:“偷眼暗相形,不如从嫁与,作鸳鸯。”与韦庄词比较,仍是含蓄委婉的。
  像韦庄这类酣态淋漓近乎元人北曲的抒情作品,虽然在五代文人词里比较少见,但在当时的民间词如敦煌曲子词中却不难看到。如《菩萨蛮》: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我们不难看出,韦庄的《思帝乡》与这首《菩萨蛮》是一脉相承的,具有民间词的抒情风格。
  温庭筠与韦庄都是晚唐时期著名的诗人与词作家,是花间派齐名的代表人物。但由于生活经历不同,创作目的也不同,温词重在应歌,而韦词则重在抒情,因而形成“浓艳婉约”与“清淡疏朗”以及抒情上的不同风格。有人说,温庭筠浓艳婉约、红香翠软的风格,上承齐梁绮艳之风、下启五代花间一派,尽管艺术上取得很高成就,但“仿佛又回到南朝宫体的老路”,仍给后世带来一定的消极影响。《中国文学史》(游国恩等著)但对于韦庄清淡疏朗、直抒情怀的作品,则给予了较高的评价,称“它上承白居易、刘禹锡的《忆江南》等作品,而下启南唐冯延己、李煜等词家”。夏承焘先生在《唐宋词欣赏》中认为韦庄“在五代文人词的内容走向空虚堕落途径的时候,重新领它回到民间抒情词的道路上来”,并说,我们若认为李煜、苏、辛一派的抒情词是唐宋词的主流,那么,在这个主流的源头上,韦庄是应该值得重视的一位作家。
  陈建新,浙江绍兴高级中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