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余华小说中的死亡情结

作者:袁 芳




  高尔基说过:“大自然、爱情和死是诗的所谓永恒主题。”在文学创作中,对死亡的感受、认知以及透过死亡所体现的人生价值的观照,颇受众多作家的青睐。在当代小说作家中,浸润着本人强烈的死亡意识,并通过对死亡的独立理解灌注到作品创作中去,从而揭示出诸多生命哲理的人,余华是极其重要的一位。本文将选取余华的部分作品,对余华的死亡意识作一些可能性探究。
  
  一、死亡情结之表现
  翻开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的三卷本《余华作品集》,我们可以亲历着一个个的人物死亡,嗅到迎面扑来的死亡气息。对这些作品来一个小小的统计吧!直接以死亡命题的有两部《一个地主的死》、《死亡叙述》,长篇卷《在细雨中呼唤》和《活着》为典型的有关死亡的作品。中篇卷收有12篇,有9篇作品的主要人物包括一般人物必死无疑(如《河边的错误》、《一九八六年》、《难逃劫数》、《一个地主的死》、《现实一种》、《世事如烟》、《此文献给少女杨柳》、《偶然事件》、《古典爱情》),占75%。短篇卷9篇,有6篇走不出死亡这一定数(如《西北风呼啸的中午》、《死亡叙述》、《往事与刑罚》、《鲜血梅花》、《命中注定》、《祖父》),占67%。如此看来,余华的作品总和死亡有着某种联系,他本人也有一种死亡情结。
  余华有关死亡的故事大体上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在生活中随处可见的死亡,是现实的影子。如《往事如烟》中,一条一条的人命被洪水吞噬;《死亡叙述》讲述卡车司机不断地出命案的故事,十五岁的林场男孩和披肩少女都死于车祸,而司机本人最后被人群打死;在《活着》里春生因受不了红卫兵的折磨而自杀,龙二在“土改”时因家产太多被枪毙,凤霞难产而死……
  另一种死亡则是作者想象中的,虽和现实相联系,却是死之变形。《现实一种》上演了一场亲人手足相残的死亡游戏,而山峰的死让人大开眼界:山峰被哥哥诱骗到树下捆绑起来,并用木块固定他的两腿,不让其伸直,然后将烧好的肉骨头从山峰的脚涂到太阳穴上,驱使小狗去舔这些美味的东西,从脚底依次而上,山峰是一直笑断气的,其兄弟山岗被枪毙后的尸体解剖则像一堂实实在在的生物课。《往事与刑罚》的死亡有些怪异:刑罚专家用一年时间准备一场历时十小时的自杀。《一九八六年》的死亡故事属于超现实想象,讲述一个中学历史如何以一个“疯子”的角色对自己施展古代五刑:墨、劓、剕、宫、大辟。《偶然事件》则是利用侦探小说的形式,讲述死亡是在纸上的探讨中发生的,具有一种形而上的沉思气息。
  余华如此这般地经营着死亡,仅就死亡的丰富可能性和复杂性,就足以让我们去经历和想象死亡可以走多远,可以看到怎样的景观。阅读之余,我不禁想问:余华为什么会有这种死亡情结,作家叙述死亡的背后有什么深层意义呢?
  
  二、死亡情结之缘由
  尽管死亡是文学中的母题,但我仍执著于它和作者的某种关系。荣格说,情绪具有复杂心理性质的图像,有时具有创伤的特征,有时具有痛苦和不同凡响的特征。余华的死亡情结是否正表现了这种特征呢?在余华访谈录中,他曾说:“我十八岁以前的中国是一个专制的社会,那时候的岁月让我的内心充满了恐惧”,“一个作家的童年决定了他一生的写作方向,最初来到他生命中的印象构成了世界的形象,成年后对世界的印象只是对童年印象的补充或修改”。恐惧什么,他的童年印象又是怎样的呢?我们或许能从其自传中找到一些信息。
  其一,“应该说我小时候不怕看到死人,对太平间也没有恐惧,到了夏天最为炎热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呆在太平间里,那用水泥砌成的床非常凉快。在我记忆中的太平间总是一尘不染,四周是很高的树木,里面有一扇窗永远打开着,在夏天时,外面的树枝和树叶从那里伸进来。”
  其二,“当时我唯一的恐惧是在黑夜里,看到月光照耀中的树梢,尖细树梢在月光里闪闪发亮,伸向空中,这情景每次都让我发抖,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总之我一看到它就害怕。”
  关于第一段的陈述,作者说到小时候不怕看到死人,因为见多了,对太平间不恐惧,是因为去多了,余华多次提到其家就住在医院,对门就是没门的太平间。这是一种对死的麻木或习惯,并不代表不怕,麻木或习惯未尝不是应付恐惧的一种心理机制。
  第二段则证实了对恐惧的认可,对月光下闪闪发亮的树梢的恐惧明显表达着对死亡的恐惧,因为树梢上可能有亡魂停在上面。这些陈述后面深藏着对死亡的恐惧,余华在一部选集的自序中曾说到这个话题,“我《胆小如鼠》里的三篇作品,讲述的都是少年内心的成长,那是恐惧不安和想入非非的历史”。
  内心恐惧是难以洞察的,写作则可以让一些东西浮出海面,可以这么认为,讲述死亡为余华提供了一个讲述童年感受的喷发口,由于这些自我经历烙上有关死亡的感受,影响了作者对人生的看法,所以作品中描述大量死亡就不足为怪了。
  
  三、死亡之意义
  余华的死亡情结,可以说是他内心感受的一种折射,在他80年代有关死亡的作品中表现为一种“难逃劫数的悲观主义”。从《世事如烟》到《偶然事件》到《命中注定》再到《难逃劫数》,每个人在命运的面前,命若游丝,毫无反抗之力,极力狂奔却又只能落入网中,生命被消解,看不到任何被拯救的希望,死亡是必然的结果。
  这种必然死亡的结果是否包含着对普通人生命脆弱的喟叹,这种极度的悲观本身是否浸润着对生存希望的寻找呢?换个角度理解为死是生的另一种形式,因为死和生是相关联的,死是以生界定的,而生是以死来说明的。死亡是生命的另一面,是生命的否定和认定,死亡能产生强烈的生命感,即意识到生命的存在,将生命的意义凸现出来。对死的迷恋其实是强烈的生命欲望的另一种表现,对死的重视等同于对生的重视。海德格尔曾指出:“日常生活就是生与死之间的存在,生因死的必然而显示出其珍贵,死也因生的可贵而具有更加丰富,更加深刻,更加神秘的意义。”
  从《在细雨中呼唤》开始,余华让人感觉到生的“温情”,而在这之前生被余华“冰碴子”似的冷漠掩盖了,直到《活着》我们才完全感觉到生存的意义。
  徐福贵经历着生活的大起大落,亲人的死亡接二连三:母亲永远地走了、儿子夭折、妻子病死、女儿难产、女婿意外身亡、外甥也离他而去。当他一次又一次地遭受死亡的折磨,把希望寄托在未来生活和亲人身上时,最后他发现自己一无所有、孑然一身,所有的亲人都离他而去,生活于他已没有希望可言,但他并没有放弃生活,仍然以超越死亡的达观和超越绝望的平静悠然地活着,生命的顽强也借此体现出来。福贵以活着的在世态度拯救着自己也拯救了生活,生命有没有意义并不重要,“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正是这种“活着”的精神对人自身进行的探寻和追索,把人从死亡的恐惧和绝望的深渊拯救出来,并指出了更多美好的通路。它不仅是对人的终极关怀,也是在赋予人生存的价值和意义。
  创作是作家主体精神历程艺术再现,余华从感悟生命出发书写死亡,让一己之人生体验上升为普遍的人类情感,惟其如此,才能接触人类的终极地平线,向我们昭示“向死而生”的生命真谛,才能集束成一道哲学的光芒去朗照无边的生存黑暗。
  
  袁芳,华中师范大学教育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