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天外之音

作者:何玉茹




  母亲给顾一红准备的早餐是一杯牛奶、两个鸡蛋。
  牛奶是热的,鸡蛋是热的,天也是热的。
  顾一红看着它们,脸上的汗先冒了出来。但她没有反抗,拿起烫手的鸡蛋,顺从地剥着皮子。她已经习惯了对母亲的顺从了。母亲看着顾一红剥鸡蛋。
  顾一红的手在鸡蛋上,眼睛却在杯子上,蛋皮半天才剥下来一点点。
  母亲终于忍无可忍,从顾一红的手里夺下鸡蛋,自个儿噼里啪啦地剥起来。
  母亲做什么都是性急的,她最看不得心在东墙上,手却跑到西墙上去了,可是她惟一的孩子顾一红,永远就是这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顾一红吃着母亲剥的鸡蛋,脸上平平静静的,既没有感激,也没有自责,更没有恼怒。母亲指了顾一红说,你呀,跟多多一个样,没囊没气,没心没肺啊!
  多多是只漂亮的京叭狗,短腿、长毛,雪白的颜色,一双孩子似的大眼睛。跟它说话时,它的脑袋会歪起来,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你,用心在听的样子。
  总是母亲来照管多多,有时母亲的巴掌打在多多身上,多多不反抗,也不跑远,只瞪了大眼睛看母亲。这时母亲就说,没囊没气的东西,哪怕你咬我一口呢。
  母亲照管多多的吃饭,照管多多的洗澡,吃完饭洗完澡,多多就跑到父亲身边去了。
  母亲和顾一红都知道多多为什么要找父亲,父亲那双大手,经常在多多的身上划来划去,凡这时候,多多总是将四脚伸直,肚皮贴在地上,动也不动,陶醉了似的。要说,划拉几下有什么难的,可是母亲和顾一红就是不去划拉,母亲是没有耐心,顾一红则是由于忌妒,她想,那双大手落在她身上的时候总是疼痛的。在父亲眼里,她还不如一个多多呢。
  母亲和父亲对待顾一红,通常是一个用嘴,一个用手,母亲嘴里的话激烈起来时,父亲的手就跟上去了,父亲和母亲就像雷电一样配合默契。雷电来临时,顾一红的心会猛地抽搐一下子,抽搐过后,顾一红就不去管它了,就只去管自个儿的脸了,她能让自个儿的脸变得就像没听到母亲的责骂没挨到父亲的巴掌一样。
  母亲和父亲从不知道顾一红内心的抽搐,他们还以为顾一红真的是没事人儿一样呢。愈是这样,顾一红就愈不让他们知道,她平平静静地吃下两个鸡蛋,喝下一杯牛奶,便到仓房里推自行车去了。她在村办工厂里上班,村办工厂有很稳定的收入,她没有理由违背父母的意愿到城里去,尽管到城里她做梦都想呢。在她的眼里,稳定的收入算个狗屁,但她若是把这话说出来,会把母亲气疯的,母亲生起气来,手哆嗦腿也哆嗦,眼睛红得就像要杀人一样。父亲配合母亲,顾一红总觉得是被母亲这样子吓的。母亲这样子顾一红也怕,但她和父亲不一样,她的办法是和母亲形成强烈的对比,母亲愈是生气,她就愈是平静,她把真话藏在心里,任凭母亲把她骂成个没心没肺的人,要是有心有肺,她怕是一天都难活下去呢。
  顾一红推出自行车,没出院儿就骑了上去。
  母亲便在后面嚷,下来下来,该急的时候不急,不该急的时候瞎急,屁股大个院儿,就差这两步啊?
  顾一红只好跳下了车子。她并不急了上班,但一推车子就想骑上去,想离开这个家,一刻也等不得似的。
  刚要走,就听母亲又喊,回来回来,不穿衣服就上班啊?
  顾一红回过头来,不解地看着母亲。
  母亲说,看什么,回屋穿衣服去啊!
  顾一红穿了件大红的背带背心,她说,这不穿了吗?
  母亲说,这叫穿吗,袒胸露背的?
  顾一红说,这么穿的人多了。
  母亲说,别人穿我不管,你穿就不行,我的闺女不能光膀子去上班!
  这叫光膀子吗,天啊!顾一红脸上的汗一下冒了出来,后背的汗也沾湿了衣裳。但她习惯地保持着平静,不说话,也不行动。
  这样子恰是母亲最反感的,母亲忽然抬高了嗓门说,你穿不穿?顾一红你穿不穿?不穿我今儿就撞死在你跟前了!
  母亲话来得突然,让顾一红没一点防备,她看见母亲的脸变了形,眼睛一点一点地红起来,手和腿也开始哆嗦起来了。
  顾一红没有任何选择,回屋换了件半袖衬衫,在母亲的注视下推车走出了院子。
  门外是一条宽敞的胡同,胡同里不见一个人影,顾一红抬起车子,狠狠地摔了几下,要上车时,发现多多跟在车后,呼哧呼哧的,她便将腿变了方向,朝了多多踢去。在多多的尖叫声中,顾一红骑车就跑,她知道这一脚是太恶劣了,但自个儿都不知怎么踢过去的,不踢就过不去了似的。
  顾一红没想到,刚出胡同口,车子就被一个人拦下了。
  这人脑袋光光的,眼睛大大的,穿一件肥大的半袖体恤,一条半长的牛仔裤,裤下是一双厚重的蓝白相间的旅游鞋,鞋的上方,露出了一截白袜。
  一看,顾一红就傻了,她不管不顾地还要骑下去,这人却紧紧攥了车把,两条腿夹了车轱辘,车子动都不能动了。
  顾一红说,你想干什么?
  想看看你。
  顾一红说,不是说好了不见面了?
  不行,我做不到。
  顾一红说,你就不怕我爸我妈吗?
  你爸你妈大不了骂我几句,为了你,我苏小武还怕他们骂几句吗?
  这时,街上有来往的人,停下来看着他们。
  顾一红说,你把手放开。
  你下来我就放开。
  顾一红看看左右的人,跳下来把车交给苏小武,说,边走边说吧。
  苏小武问,上哪儿?
  顾一红说,厂里。
  苏小武说,你去厂里我不是白来了?
  顾一红说,那你还想干什么?
  苏小武便不再吱声,骑上车,脚上用足了力气,车子立刻被他骑得飞起来了。
  几只母鸡吓得扑棱棱四散逃开,一条被惊吓的黄狗不服气似的,紧追在车后汪汪直叫,几个在街心闲聊的女人慌慌地躲闪着。女人们都认识顾一红,却不认识苏小武,她们说,好好的一个闺女,怎么跟这种人搅在一起?苏小武的打扮,一定是让她们想起了70年代的坏孩子,那些孩子一律穿白色的运动鞋,名字叫个什么白鞋队呢。
  顾一红坐在车后,想起苏小武头一回来找她,母亲问他是谁,他说是平平的表哥,母亲问平平是谁,他说平平是顾一红的同学,母亲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忽然说,这样的衣服,这样的脑袋,你妈就让你出门吗?顾一红后来劝苏小武换一种打扮,苏小武就反问顾一红,你喜欢不喜欢?顾一红说,我喜欢不喜欢是小事,我爸我妈不喜欢呢。苏小武说,我找的是你,又不是你爸你妈。苏小武就是这样地固执。父母得知苏小武是一个没工作的城里人时,愈发反对顾一红和他来往,父亲说,没有工作,他拿什么来养活你呢?顾一红说,不过交个朋友,哪就说得上养活不养活的?父亲说,不说养活,交的什么朋友!顾一红只好又劝苏小武找个工作,苏小武却又反问顾一红,你是喜欢我的人呢,还是喜欢我的工作?顾一红对父亲无言以对,对苏小武也无言以对,她想,他们谁都是真理在握的样子,可她的真理在哪里呢?
  顾一红第一次在兰兰家见到苏小武,是又新奇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惊喜,他的光脑袋,他的肥衣肥裤,他随口溜出的一句流行歌曲,他随手做出的一个街舞动作,都让她看也看不够。后来,苏小武约顾一红到城里去玩儿,顾一红又看到了一个从小在城市长大的男孩的如鱼得水般的从容,特别是,他那么熟悉城市的每一条街道,他可以带了她,躲过每一个交通警,在胡同、小巷里鱼一样地穿行。穿行的时候,她觉得他就像这城市的主人一样。一个城市的主人,还用想工作不工作的事么!后来,这些话被母亲逼问出来时,顾一红自个儿没觉得什么,母亲却哭天抹泪地说,傻啊,穿街过巷算什么本事,傻透了啊你!
  现在,他们已经穿过了两条街道,再往前是一所小学校,小学校往前是一片玉米地,玉米地再往前,便是顾一红所在的工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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