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6期

《黑骏马》:男性脆弱的自我言说

作者:刘彩蓉




  《黑骏马》中的男主人公白音宝力格始终生活在城市与草原的边缘地带。他被九年的都市生活折磨得身心焦虑,于是他乘着《钢嘎哈拉》的忧伤旋律,带着一种诗意想象出发寻找往事。这种寻找实际上是他对自我形象的重新建构。因为在困难的现实中,自我的历史感觉只能在记忆中复活、重建。
  回忆中的他是以一种“畏惧”的方式走向青春,这种青春的萌动的恐慌与惶惑被他成为男子汉的第一次成功的调马所遮盖,调马似乎成为这一大男子主义的男人诞生的一种仪式。我们感受到他成年的神圣与激动。他“体验到一个纯净透明的世界和一个可怕的令人羞耻和心跳的世界的啮咬和更替”。但我们并没有看到两人心灵与生命的相互感应。恋爱中他俩没有言语的交流与欢乐,他透出的是一种男人冷冰冰的自信与支配。而他在成年之后返观这段情感时却把责任归结到奶奶身上,这就让我们容易理解为什么一旦风雨来临,那些潜伏在不成熟的人格中的悲剧性就豁现无余。所以回忆让他自足、自满,然而回忆只会滋生出更多的浪漫的自我想象。那次绚烂的黎明的记忆也就是当年的他作为一个渴望人格独立的青年在爱情中首次得到了自我价值确认的标志。回忆增强了这种自我价值的肯定,于是现实中有了这样的想象:“也许,我的沙娜正在生活的漩流中呼喊着我,等着我向她伸出救援的手……。”而事实却是:“见面时,并没有出现什么戏剧性的情景……她并没有哇地哭出来,更没有一下子扑进我的怀里,甚至也没有喊我‘巴帕’……。”也就是说他始终没有走出对自己的一种救世主般的自我想象。男人总在梦想自己是一个施予者、解放者和救世主。而此时这样一种诗意的自我想象在平淡甚至残酷的现实之前坍塌。
  他在寻找往事时除了带有一种诗意的自我重构外,还带着一份浓重的“自我归罪”。自我归罪“是个人的一种生存状态,由社会的或意识形态的他人归罪来审判自己,自己让自己变成有罪的人(刘小枫语)”。这份沉重源于九年之前她的被辱受孕,以至于九年之后,那“痛苦”的一幕依然历历在目:“我等着她把满腹的委屈和痛苦向我诉说,我最终会原谅她……。”他似乎想显示出男性“高姿态”的一面:会原谅她。但前提是她得向他倾诉。为什么我们看不到一种主动的抚慰?他所表现出来的痛苦,引导着我们思考:“到底谁受了伤害?”要么他的痛苦显示的是十足的虚伪,要么他的痛苦显示的就是一种男性的逻辑:只要是恋爱中的女人就成为了他的一部分,成为他的财产,对于她的侵犯就是对他的侵犯,是对他尊严的侵犯。“在传统上,强奸被看成一个男人侵犯了另一个男人,即前者‘滥用’了后者的女人。”(米莉特语)这种男权中心思想使他只看到了失贞与耻辱!也正是这种男权中心思想放逐了他的青春与美好的生活,并且制造了“仇恨”,因为他坚信会有办法让恶魔希拉一直到死都不得安生。男性思想在这里其实造就了他心理的脆弱,并没使他强大起来。他不明白其实美好的人性就在他伸手可触的地方。于是他找到了一个堂皇的理由“要追求更纯洁更文明更尊重人的美好,也更富有事业魅力的人生”而义无反顾地逃离。然而事实证明,九年之后,他所处的纷乱的现实生活压迫着他,污浊的空气窒息着他,让他身心交瘁、失望又疲惫。于是青春在岁月里冲刷了很久之后留在记忆里,像一个梦。这个梦成为他干旱心田中的绿洲。所以这种对青春的缅怀与依恋,其实掺杂着许多自恋的心态。
  重逢后对索米娅的真情表白,他居然木然地、僵僵地坐着,好久答不上来,后来,不知是背诵了谁的一句话,此时的暂时失语与失语后的匆忙补充的场景是情理之外,也是情理之中的。艰辛的找寻、急切的呼唤,九年的情感积蓄,应有无尽的话儿要诉说、表白。而在两人单独相处时他竟然无言以对!
  他确是经历了一番曲折与努力找到索米娅,他作为一知识分子,有着过多的浪漫怀想,渴望能重温旧梦,内心又充满深深的愧疚、自责之情。但这种愧疚是对于奶奶的愧疚,这种自责是源于他没尽孝道的自责。他想得到的是死去的奶奶的饶恕,(很明显,这是不可能得到的。)他在接受草原严厉法庭对他灵魂的审判时,所有能想到的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他对于索米娅的决然舍弃后索米娅的心情与处境。而他的悲恸难禁与其说是自责,不如说是男性对自我的哀怜。九年前索米娅受辱后,他没有一句抚慰的话,九年之后的重逢,面对生活重压之下的索米娅我们仍旧没听到他一句请求原谅的话。他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他作为男性的尊严。相反是索米娅对他说:“别记恨我吧,白音宝力格。”显示出一种大度与宽容。因此面对索米娅的真情表白,他竟然“失语”已是情理之中的事,可见他所谓的愧疚与自责多么的无力、无关痛痒与矫情。这与他男性的自我想象中的歉疚与自责形成巨大的反差。这种失语后的背诵的掩饰,卸掉了男性貌似衷情的面具,显出苍白与空洞。
  与白音宝力格情感的苍白与无力相比,作品中的女性显示出了博大的胸怀与强大的生命意识:老奶奶和索米娅对生活变故的平静接受;索米娅对孩子的本能的母爱。女性就是这样既不声张也不感叹地走近了生活!她属于大自然,生命之流源源不断地从她那流过,她们的智慧是生命的无声的智慧,她无师自通。这种强烈的生命意识实际上是民族发展的内驱力,是她们在艰难生活条件下得以延续下去的重要原因,也是她们的精神内核。
  在他男性的想象中她是如此美丽与神圣。在他的记忆里,女人显示出一种极有诗意的现实。在他的思想里,她周身一直笼着一道美丽圣洁的光环,这是他的拥有他的骄傲。而当草原褪尽了如梦的轻纱,生活露出平凡单调的骨架,重逢之后,他所见到的索米娅粗壮,棱角分明,声音喑哑,说话带着随和的尾音,整天忙碌劳累着,她成熟、慈爱、母性、安祥、自信且平静。实际上她呈现出人间女人的姿态,极富生机,极富生活的魅力。索米娅改变的是艰辛和岁月造就的外貌,不变的是千年凝结的美好的人性。他从幻像中跌入现实,这是他对于女性想象的一次失败受挫。索米娅的弱小美丽是他作为男性的征服欲望而制造的幻象,这种幻象蒙蔽了他对真实的索米娅作为草原女性的坚韧本色的认识,而现实中的索米娅也曾美丽过,也曾青春过,但她们接着走上了成熟。而他还迷恋于那时的青春与美丽,想掐断时间,使时间驻足,这是对现实生活的又一次逃避。
  生命的力量就是向前,热爱并执著。尤如古歌骑手对妹妹的追寻一样,正是因为热爱与执著,正是因为一次又一次的“不是”,才有了一次又一次的追寻。动人心弦的正是这一次又一次的追寻的过程。女人在生活中获得了什么?痛苦、侮辱、艰辛、苦难,但她们热爱与执著。男人正是因为缺少了热爱与执著,所以他们缺少了一种生命的意识与生命的张力。正是在一种诗意的自我历史感与栩栩如生的现实的对质中,他显示出男性的脆弱,同时他看到了母性的可贵,获得了继续追求理想的新的力量。他正是在对女性的认同、赞颂中走向成熟,走向远方,走向新的生活。
  
  刘彩蓉,湖北仙桃职业学院中文系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