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后期,北方一带战乱频仍,兵连祸结。相对说来,江淮地区比较安定,致使大量中原人口南移,谋求生计。易州制墨名家奚超携带其子奚廷珪等,举家南避歙州。当时歙州、宣州以及江南一带,经济繁荣,社会安定。更重要的是,这里有与易水地区相类似的茂密松林。特别是这一地区的黟山(即黄山)、松萝山(即齐云山)以及九华山等地之松,茂密且佳,适于制墨。因此“流离渡江”的奚氏父子一家,便在歙地定居下来,重操旧业,又开始其制墨生涯。《墨史》记载:“廷珪本易水人,其父超,唐末流离渡江,睹歙中可居造墨。”说的就是这一段历史。
《墨史》上又说:“江南黟歙之地,有李廷珪墨尤佳。”李氏父子,原本在易州就是制墨名家,技艺超群,来此以后,经积极钻研,改进捣烟、和胶、配料、定型等技术,制出了“丰肌腻理、光泽如漆”(宋李孝美《墨谱》),“其坚如玉,其纹如犀”(《墨史》)的佳墨。南唐后主李煜〔yu 玉〕也是个文学家,对文房四宝也很内行。对奚氏父子所造之墨备加推重,爱屋及乌,爱墨及人,竟赐国姓,自此,奚姓改为李姓,奚超改称李超,奚廷珪改唤李廷珪。《墨史》说:“葢(即盖字)廷珪本燕人,奚初姓,后徏(徙)江南,其初未奇,久而益佳,故李主宠其能,赐之姓也。”李超后被朝廷封为检校水部员外郎,李廷珪和弟廷宽、子承宴、承宴之子文用、文用之子仲宣、仲宣之子惟益、惟庆等,也都受到朝廷的奖赏。后来,李廷珪的曾孙李惟庆还担任过李煜王朝的墨务官。再后李家虽没继出制墨高手,但直到半个世纪后的宋仁宗时,其子孙仍有任墨务官者。这就是《墨史》上说的“惟庆仲宣次子……歙州供进墨务官”,“此后李氏遂无闻,宋仁宗时,其子孙尚有为(墨)务官者”。由此可见历史上李墨世家之盛。李墨名门中,成就最为显著者,当推李超、李廷珪父子,尤以李廷珪最为突出。《墨史》上说:“超死而珪业益精”,又说:“古今名品甚具,诸李所制皆有之,云:‘皆无出廷珪之右者’。”因此,在以下介绍李墨的过程中,将着重谈谈李廷珪的墨技与墨事。
李墨品精质高,首先是在选料配料上,如一斤松烟要配珍珠三两,玉屑(玉石的碎末)、龙脑(即冰片,有类似樟脑的香气的龙脑树脂)各一两,并和以生漆。《墨经》说:“歙州李氏皆用大胶……若以漆和之,凡煤一斤,以生漆三钱,熟漆二钱,取清汁投胶中打之,匀和之如法。”在和胶时,廷珪首创分次和入的方法,《墨记》上说:“见廷珪一墨,曰臣廷珪‘四和墨’,则知对胶之法寓于此也。”在墨的配方中,除了上面提到过的之外,还别出心裁地加入麝香(这在韦诞制墨时就加用过)、樟脑、藤黄、犀角、巴豆等等。如此制出之墨,能够防腐,防蛀,芸香沁人。书写时流畅不滞,满纸溢香。其次,是制作精细,如以杵捣墨料来说,要求捣杵10万余次。如此配料精良,制作精细的廷珪墨,自然是优良上品。宋代书法家蔡襄就说:“廷珪墨为天下第一品。”(《墨史》)
关于李墨的精良,历史上还有其他一些记载。相传宋大中祥符年间(公元1008—1016年)“李廷珪墨,有贵族偶误遗一丸于池中,疑为水所坏,因不复取。既逾月,临池饮,又坠一金器,乃令善水者取之,并得其墨,光色不变,表里如新。其人益宝藏之。”(宋范正敏《遯(即遁字)斋闻览》)。这是一个很生动的故事,可以说,李墨是在无意中,经过了类似今日称之为“破坏性试验”的检验。该墨虽经一个多月的浸泡,其“光色不变,表里如新”,令人信服地说明了李墨质量的精良。当然,检验墨品的质量,还有其他一些标准。不过墨品的抗损性,也应当是墨品的重要质量标准之一。
又如李墨具有惊人的耐用性。《墨史》记载:“常侍徐铉为太简言,幼年尝得李超墨一挺,长不过尺,细裁如筋。与其弟锴共用之,日书不下5000字,凡十年乃尽。”徐铉、徐锴为五代宋初文学家,兄弟齐名,称“大小二徐”。粗略计算一下,以每日5000字计,十年中他们兄弟二人至少书写了近2000万字,这真是个天文数字。再有,据记载,李墨由于质地致密,“磨处边际有刃,可以裁纸”,甚至能“削木”。这也是李墨的奇异性能。
还有记载:宋初“平江南时,廷珪墨连载数艘输入内库,太宗赐近臣秘阁帖,皆用此墨。其后,建玉清昭应宫,至用以供漆饰。”另有一类似记载:“太祖下南唐,所得廷珪父子墨……作相国寺门楼,诏用黑漆,取墨于藏主,车载以给,皆廷珪父子之墨。”(均见《墨史》)这里指赵宋灭南唐时,掠得大量李墨,所以要舟载车装。这些珍贵的李墨,有些曾用来摹拓〔ta榻〕《阁帖》(《阁帖》即《淳化阁法帖》,拓时即用“澄心堂”纸与李廷珪墨);有些却用来漆饰大相国寺门楼及其他宫殿。此举虽暴殄〔tian 腆〕天物,但确证明了,李墨墨色不易脱落,色泽如漆,具有油饰的效果。
《墨史》中还记载:“……后王之子妇,蓐〔ru褥〕中血运危甚,医求古墨为药,因取一枚投烈火中,研末酒服即愈。诸子欲各备产乳之用,乃尽取墨煅而分之,自是李氏墨世益少得。”这是远在1000年前,以李墨治疗产妇“产褥热”并获成功的一份珍贵处方,说明李墨有多么奇妙。关于古墨可以治病医疾,《神农本草经》中就说到了。在明代药物学家李时珍的《本草纲目》第七卷上也有记载,墨“释名乌金、陈玄、玄香、乌玉块”。又说墨“气味辛温,无毒,主治止血,生肌肤,合金疮。治产后血晕、崩中卒下血,醋磨服之”。中医的墨疗也是我们祖国宝贵的科学遗产。
关于李墨,历史上还留下许多趣事。如《墨史》记载,宋仁宗晚年内宴群臣,与大臣们无拘束地谈笑,并亲自写了许多飞白体的书法,分送给大家。兴致到了高潮,便以香药与名墨赏赐给群臣。有一位大臣幸运得到一锭李超所制之墨,而君谟(即蔡襄)得到李廷珪所制之墨。蔡襄看出那位大臣流露出不满足的样子,便附耳对其悄声说道:“想不想换一下?”,因为那位大臣只知道李廷珪墨宝贵,却不知道李超为何人,自以为以不知名的墨,换廷珪名墨,能占便宜,便立即交换了。等到宴会完毕,二人骑马从内门出皇宫,将分手时,蔡襄在马上忽然出人意料地对着那位大臣拱手行了一个长揖,并得意地说道:“你该不知道吧?廷珪只是李超的儿子……”。从这个故事中,也可看出当时李墨是多么名贵。
《墨史》上还记载:“苏子瞻(即苏轼)云黄鲁直(即黄庭坚)学吾书,辄以书名于时,好事者争以精纸妙墨求字,尝携古锦囊,满其中皆是物者。一日见过,探之,得承晏墨半挺,遂夺之。”这是说黄庭坚善书法,因为很有名,世上一些爱好者,争相以好纸好墨来求换其墨宝,他们常常带来盛满好纸好墨等物品的古色古香的囊袋。一日,苏见到一个锦囊,便伸手探取,一下得到半挺李承晏(李廷珪侄)的墨,于是情不自禁,急忙夺下。这说明到了宋代,李墨存留下来的不多了,因而苏见到后便立刻夺下。前后两则故事,同是酷爱李墨,不同是蔡为“巧取”,苏为“豪夺”。亦为墨林趣话。
也是因为李墨名贵,自然就有好利者、好奇者进行模仿、伪造。《墨史》记载说:“世有好奇者,多借廷珪姓名,模仿形制以造之,有至好者,苟非素蓄之家,不能辨其墨。”这是说,世间有些好奇逞能者,模仿廷珪的墨形,假冒廷珪姓名(这里就是商标牌子)“以造之”,有的模仿者,技术高超“至好”,以致所仿造之墨,不是有素养的专家,尚不能辨认其墨真伪。有趣的是,《墨史》上还介绍了如何辨认印在墨挺背面,起着既是商标作用,又是防伪标志的“歙州李廷珪墨”几个字的方法,告诉这几个字的笔画,如何写法才“为真”。如说:“歙傍欠字之左足与州字之中或其李字之中画与子字之足贯,又与廷字壬之竖画,墨字右角贯视之,上下相通者为真。”这使我们从另一侧面,又看到李墨的名贵。
由于李墨质佳,耗量自大,加上皇室挥霍,到了宋代,李墨已存剩不多。《墨史》说:“至宣和年,黄金可得,李氏之墨不可得,熙宁间……禁中墨无廷珪成挺者。”当时真是“黄金易得,李墨难求”。廷珪本人所制之墨,虽“不可得”,但李墨世家一直从事墨业,其子孙“颇得家法”(《墨史》),看来也制出了有一定质量的墨。
此外,如《墨经》上所说:“歙州又有耿仁、耿遂、遂之子文政、文寿,而耿德、耿盛皆其世家也。宣州则(有)盛匡道、盛通、盛真、盛舟、盛信、盛浩。”也就是说,当时歙、宣地区,除李墨世家之外,尚有耿墨世家、盛墨世家等。他们“制墨得李氏法”(《墨史》)。可以说,当时在歙州地区,已成为基础雄厚、人材众多的制墨专业区。为日后“徽墨”的出现,奠定了基础。
宋宣和三年(公元1121年),歙州改称徽州,辖统歙、休宁、祁门、婺源、绩溪、黟等六县。这一地区所生产的墨品,从此便都称为“徽墨”,这一年也就是“徽墨”定名之年。由于“徽墨”是从“李墨”发展而来,因此,从广义上说,“李墨”即是“徽墨”。
李超、李廷珪父子,早年从易水之畔南迁歙州之丘,在长期的、艰苦的生产实践中,逐步发展完善了松烟墨的制作工艺,并探索与发明桐油制墨技术,使南唐时期的“李墨”发展成为后来的“徽墨”,歙州即后来的徽州,也发展成为我国制墨业的圣地。李超、李廷珪,尤其是李廷珪的制墨技艺及制墨事业,在中国制墨史上,写下了极其辉煌的一页。李廷珪是“徽墨”不祧之祖。
宋代结束了五代十国的分裂局面,国家得到统一,经济经过一段时期的恢复,又重新繁荣起来。经济的繁荣发展,推动文化艺术事业的发展。宋代统治者重视文治,全国各地书院林立,科举考试制度得到完善,印刷技术有了突出的进步,出现了一个文化发展时期。与此相关的制墨业,自然也得到了进一步发展。尤其是“徽墨”,一枝独秀,几乎统领了全国的制墨业,一统了天下墨品市场。
宋代制墨业最突出的成就,就是油烟墨的创立。可以说,在我国制墨史上,开辟了一个新的时代。从制墨史上,我们知道千百年来,制墨主要都采用松烟为原料。古代的一些制墨地区,因为取古松烧烟,致使松林被砍伐殆尽。宋代科学家沈括在《梦溪笔谈》上就说:“今齐、鲁间松林尽矣,渐至太行、京西、江南,松山大半皆童矣。”《墨经》上也说:“自昔东山之松,色泽肥腻,性质沉重,品惟上上,然今不复有,今其所有者,才十余岁之松。”当时“兖、沂、登、密间之山,总谓之东山”,也就是指今山东省中部地区。原来这一地区的古松“色泽肥腻,性质沉重”,树质非常之好,“品惟上上”。但由于砍伐,“今不复有”。当时东山存剩的松树,只有十余年树龄。由于松树的大量减少,墨源问题严重。沈括甚至提出以石油烧烟的科学见解。他说:“石油至多,生于地下无穷,不若松木有时而竭。”总之,在松木资源大量减少,用墨需求又大量增加的情况下,寻求新的制墨原料已迫在眉睫。一种新的制墨原料——油烟,就在这种形势下,应运而生了。
油烟墨起于何时?由谁发明?历来也有不同说法。元末明初文学家陶宗仪的《南村辍耕录》上说:“宋熙、丰间,张遇供御墨,用油烟入脑、麝、金箔,谓之‘龙香剂’。”这是说,在宋神宗熙宁、元丰年间(即公元1068-1085年)墨工张遇“用油烟”制墨,制成之墨叫“龙香剂”。按照这一说法,油烟墨是张遇在宋熙宁、元丰年间发明的。关于张遇生活在什么年代,曾有不同说法。如《墨经》记载:“唐之匠氏,惟闻祖敏,其后有易水奚鼐〔nai 奈〕……,易水又有张遇、陈贇〔yun晕〕。”从语气上看,好像是五代时人或更后时代的人。但《墨史》上又把张遇列为唐代人,把陈赟列为宋代人。如说“遇墨有题光启年者”。光启是唐僖宗年号,时间在公元885年至888年。又说“世传张遇墨乃唐末时物”。这样看来,张遇是唐末时人。另一方面,如《墨记》、《墨志》里,却明确把张遇列为宋人。此外,张遇是否仅为一人也不一定。《墨史》上就说:“遇之子名谷,然云黟川布衣,则疑别有同姓名者。”由以上看来,张遇是什么时代的人,以及是否为一人都难以确定。但说到“用油烟”的那位张遇,其“用油烟”是在“宋熙、丰间”,这一点是明确的。
《四库全书总目》说:“古墨皆松烟,南唐李廷珪始兼用桐油,后杨振、陈道真诸家,皆述其法。元、明以来,松烟之制渐亡,惟是法独传。”文中明确指出,南唐李廷珪已开始“兼用桐油”,李廷珪的墨,都在什么年代制作,大多缺乏史料记载,但《墨史》上,记有一锭墨“铭曰:‘保大元年歙州进墨务官臣李廷珪造’。”“保大”是南唐中主李璟的年号。南唐公元937年由李昇建立,公元975年灭亡。保大元年为公元943年,属南唐早期。《墨史》又说:“昔李氏以墨显于江南,而遇妙得其法。”综合看来,张遇生活的年代不会早于李廷珪,若从“妙得其法”看来,是晚于李廷珪。再有,更为重要的是,“遇妙得其法”,这“法”中,包不包括“兼用桐油”的制法?从《四库全书总目》上说的“南唐李廷珪始兼用桐油”的“始”字来说,油烟墨就是南唐早期由李廷珪发明的。李廷珪继往开来,他既是松烟墨集大成者,又是新墨源——油烟墨的开创者。李廷珪实为“徽墨”之祖,油烟墨之父。李廷珪在墨史上堪称“墨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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