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南太行的乡村哲学

作者:杨献平




  说着话儿就老(没)了
  
  暖和的阳光照耀大地,大地上的南太行乡村沉浸在北风之中,远山一片枯寒,裸露的红色岩石像是火焰的灰烬。鸡们在土里刨食,咯咯的叫声根本不关心人家的喜怒哀乐。一堆老人坐在阳光下面,黑粗布的棉袄不知穿了多少个冬天,一人一根旱烟袋,吧嗒吧嗒抽,青烟冒出来,还没到房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们在皱纹中深陷,在时光中体验到了生命的迅即与艰难。一个人说:南垴村的郭其栓死了——众人“哦”惊诧了一声。有人叹息说:人咋就这么不经个活哩?另一个人也叹息一声,接着说:说着话儿就没了。再一个人也发出相同的声音,接下来说:唉,那时候,俺们还一起掏鸟蛋呢!
  那个人是死了,抬头,就看到了挂在半山腰的南垴村,哭声隐隐约约,穿过巨大的河沟,再曲折到对面的村庄——人们听到了,都不由得摇头叹息了一声,站在自家的门前说:人咋就这么不经个活呢?——脸上是无奈的神情,还有悲哀——他们也坐在一起,说到了往事,共同发出了“说着话儿就老了”的感慨——这句话是南太行特有的一句禅语,包含了一种时间的沧桑感和生命迅疾感。一些老人老了,在路上遇到,相互看看对方的头发和脸,忍不住想起往事,说:“说着话儿就老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的内心隐隐作痛,刀割一样的疼,然后一脸沮丧,低头,再摇头,叹息,相互走开——郭其栓真的死了,走在下面的马路上,人们抬头看到在白布中忙碌的人们,大大小小的哭声像是冬天群狼的哀嚎——除了小孩们不会叹息,上了三十岁的人都会从内心感到一种特别的情绪,脑海里晃动起死者的音容。
  这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情——很多人不会这样文雅地说,他们只是用约定俗成的“说着话儿就没了”来表达——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儿化音,好像是从心脏或者胃里吐出来的一样。很多人听到了,心情骤然发凉,迅即结为坚冰,还有人会流下眼泪——他们曾经是很好的伙伴,年少时曾一起游泳、砍柴,甚至结拜了干兄弟,成为了儿女亲家——所有的往亭都如在眼前,但人已经老了没了,所有的经历都成为念想,再成为灰烬。
  按我的话说:人人都是“时间的灰烬”——他们也不会这样说,只是会说:“说着话儿就老(没)了。”“人咋就这么不经个活呢?”语气极其低沉,像是午夜的呻吟。还有一些妇女,小时候乃至未嫁前都在一个村庄,相跟着做农活,坐在梧桐树下纳鞋垫,说最隐秘的心事,但婚后,大家分开了,嫁在同一个村的倒没什么,若是嫁得远了,平常时候很少见面,一晃几十年时间过去了,蓦然相逢——也会说起当年的人和事情,尴尬或者坦然,都只是心境和情绪问题,但真正的悲伤则是:说着话儿就老了!
  站在明亮的日光下面,她们相互看到了白发和皱纹——晃悠悠的白发像是青草中的荒草,皱纹似乎一块石头上的裂缝——她们看着对方说:你老了,我们都老了,几十年,一眨眼就过去了——“了”字的尾音拖得特别长,像是一滴微弱的枯叶,在空中翻转很久,才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
  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而人是旧的,并且越来越旧,旧成了农事之间的一块土,家庭中的一根木头——三天不见,孩子就长大了,再有三天不见,就有人张口喊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了——还有一些辈分小的人,冷不丁地喊老老老爷——这种尊称对于当事人来说,不是荣耀,而是伤害,喊的人体会不到;被喊的人内心哀伤,但还得笑着答应,顺便夸奖对方一句。
  白天来了,又去了,黑夜起始的时候,总是会有人叹息说:一天没干啥就黑了——黑了之后,说明自己的生命又消失了一截。上了五十岁的人还会说:黄土都埋大半截子了——有时候是自嘲,有时候是自悲,还有些是对时间的怨怒和不解。但这都是无可奈何的,我小的时候,几位老人都还健壮,还能够下地干活,上山打柴——等我再回来,先是一个不见了,接着是另一个,不几年功夫,老人们都没了。有几次帮着父亲到田里干活,蓦然看到那些老人死后的坟墓——觉得了一种凄凉,源自同类的悲伤,潮水或者山风一样汹涌浩荡……一代人送走一代人,又被又一代人将自己送走,绵延的生命旅程,当面还青葱欲滴,而转过身来,却已是皱纹满面,腰身佝偻了。
  
  有人不算贫,没人贫死人
  
  这是南太行人的人本观念——很多人这样认为,也这样做。娶媳妇的一个重要功能就是生孩子,而且要男孩——唯有小子,才能够把血脉延续下去。往往,新婚的囍字还没有褪色,孩子就呱呱出生了——要是男孩,公婆笑得牙龈都红艳艳的;不小心是个闺女,公婆都会铁青了脸,把黑眼球翻到鼻子下面。
  接着再生一按照有些汉子们的话说,晚上黑灯瞎火,不干那事干啥?自己得劲了,还能生孩子,一本万利啊。有的人会当场哈哈大笑,但绝不是嘲笑,而是认同的笑——若是一连三胎五胎都是闺女,不用他们自己着急,父母、岳父母和村人就开始着急了,说:那是咋回事?一连几个都是闺女,该不是只有闺女的命吧?还会有人说:那两口子可能上辈子做了啥缺德的事儿了,这辈子生不下小子来。
  这些话,当事人不用听,顺势一想就知道了——男人总是沮丧着脸,在有儿子的汉子们面前抬不起头——有的汉子还开玩笑说:你是不是不中啊,要不要俺替你“劳动”一下?说完,就是一阵哈哈大笑。还有的人真的觉得生小子没希望了,就让老婆找合适的男人——怎么样不管,他只需要结果——儿子虽然不是自己的,但是自己老婆生的,又在自己家——亲爹再亲,也不能要回去。
  闺女是别人家的人——“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这句话流行范围很广,南太行人也这样认为——闺女再好,出嫁就变心,爹娘再亲,也亲不过自己的汉——或许是因了这种因素,谁要娶他们的闺女,就得拿来彩礼钱——乡人也觉得合理,毕竟是人家生的闺女,含辛茹苦养大,出落成水灵灵的黄花闺女,不给点抚养费从良心上说不过去——锣鼓花轿,鞭炮齐鸣之后,不消半天功夫,自家人就成为了别人的人。
  小子是自己的,啥时候都走不掉,姓永远跟着老子,所有的家产也都是他和他们的——人见到,都会说是谁谁谁家的小子。作为父母,听到这话,他们是自豪的,儿子构成了一对夫妻最根本的乡村人生尊严。听人说,还没解放之前,在南太行的乡村,只要家里弗兄们多,再苦的日子都不算苦,很多人连苇席都没睡过,别说吃馒头了;再后来的公社,人多劳力多,分的粮食也多。现在是人多力量大,遇到械斗或者利益纷争,可以男女老少齐上阵,以人海战术打败另一家族。
  这样一来,不但在村庄确立了自己的强势地位。还可以形成一个固定的利益圈。这是一种简单而充满侵略意味的乡村生存哲学——儿子少的人家,只能低眉顺眼,即使吃亏,也都是敢怒不敢言,即使按捺不住怒火,进行激烈的反抗,但也注定要失败——JL子多的人家,父母是尊贵的,没人敢欺负,就连一句有损或者有辱于他们的大话怪话都听不到。
  人多力量大——他们说这话的时候,脸上

[2]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