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阳山下:萧瑟与安详之美

作者:人 邻




  路上,大地,树木,殪虎桥
  
  一路上见到更多的是原始山坡。细密密的草干枯了倦了,大片大片蜷缩着眠睡了一样。细密的草,人看不清楚,可一场雪后朔风的作用,残雪刮得一绺绺的,暗褐色草坡上撒开银白色的条纹,凛冽虎皮一样。
  忽然想,满坡生长的野草是匀称的,间隔着揖让着,自己活也兼顾着别人活,不像人,会死死挤在一起,而空阔的地方又荒无人烟。
  一处有两三匹马宁静立着,似乎是这立着的马给山坡带来了宁静。它的宁静的站立凝住了虚无的时间。我老是觉得马这种动物一定是有思想的,那思想优美而稍有些贵族气。以马的食物青草论,马的思想是平和悠远的。马的思想也绝不是我们所能理解的。
  密布着枯草的山坡有蜿蜒而上的小路,远的缘故,只是一线,窄细到如同一只苹果上虫蛀的痕迹,似乎刚刚还有一只小虫子啃噬着前行。
  忽然想,这是大地的皮肤啊。
  满眼里冬天的大地,丘陵和田地,都倦怠而安详。想起,甚至是在祈祷一个句子:必须要使大地肥沃。大地的养分来自哪里?来自歇息;也许还来自死亡,来自死亡深深藏匿着的巨大的再生力量。
  地里什么也没有,可是偶尔还看见一两个人在忙些什么。远,应该是看不见的,但是奇怪,似乎竟然能感觉到那人的脸,觉到他们稍稍有些疲惫的安详。
  树叶早就落尽了。杜甫“无边落木萧萧下”的句子里,那个“木”字给现代人以错觉。叶子转换成“木”,无端地沉实了。
  没有叶子的树,枝条一律纤细,似乎有几分硬扎,叫人记起鲁迅那个干枯野草有如铜丝的句子。但是车一转弯,离那些树近了的时候,却发现是寻常的杨树。觉得奇怪,硬扎的枝条,这会儿却奇怪地柔和、温润,甚至隐隐透出灰绿。
  这些树,叫我想起美国黑人女小说家沃克说过的一句话:“我自己小时候爱过一棵树,我每天都要去拥抱它一会儿”。我们现在已经说不出这样的话了。
  腊月正冷,稍稍有些阳光,一切都有点薄,半透明,有点梦幻,半旧的照片一样。
  
  路过一个地方,叫殪(yi)虎桥,这里的人是读(ye)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应该是有勇士在这里杀了一只威猛的虎。虎,毕竟不是凡间的东西。心里猛然间热了一下。
  
  
  村子里,符,杀气
  
  天色略脏的时候,到了地方。村落里的屋舍、树木、麦秸垛,黯淡地蒙着旧年的尘土,淡薄的阳光下,陈旧寂寥。
  村子里散漫地溜达。路过一家,这家做着小生意,麻刀泥抹着的外墙上,喷着黑漆的老宋体:压牛筋面。字刻得不规整,反倒生机勃勃,有几分“辣”气。另有一行毛笔字:手工醋0.7元一斤。墨汁在泥墙里吃了进去,叫人想起有几分温润的醋。
  一家屋门上,贴着半页白纸,用一号铅字蘸墨汁印了一个黑色的“门”字。自己奇怪,又不好问人。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问人的。
  一家院门上斜斜贴着一道“符”。前几个字模糊,后面清晰的是:“……急修尸煞消灾”。“尸煞”应该是一个神灵的。人死了,才忙着“急修”,忙着侍奉,大约是来不及的,相当于已经着火了,才想着弄一个消防队。好在民间百姓根本就不管这些,只是急急召了来用。用完了就放下不管,过河拆桥。民间对这些东西是将信将疑的,否则就会时时记着,不会忘了。我不理解的是,死去的亲人,魂灵怎么就倏忽转换成需要一个“尸煞”来镇压、消灾的东西?人害怕亲人的魂魄,也许只是恐惧死,恐惧于一个未知的深渊。
  另一家门楣上也有符,是什么玉仙令。前面那个字,它就不是寻常写法!贴着符的人家也未必认识。大概除了“创造”它们的“大仙”之类的人,谁也不认识的。可以看出来,那个字是拼凑而成的。“玉仙令”前面,大略是一个“霸”字,但是又和其他几个字的某些凶悍偏旁部分拼凑在一起,似乎这样就增加了字的神奇法力。字变成了“符”,清晰的字变成人们寻常不认识的字,似乎也是在回避鬼魅的辨识,以便攻其不备。这已经是兵法了。
  符上押着的血红的印,依旧不可辨识。人不识,鬼自然也是不能辨识的。押着的印带着血气,杀气。逢必杀!
  
  腊月,正房,女人和男人
  
  正是腊月。家家要杀猪,叫年猪。年猪,多么美好富足。一般人家杀一口猪,富裕些的杀两三头。猪要喂到三百斤以上,滚圆的肥!三百斤的猪是多大一块解馋的肉啊。大块的肉已经在杀猪案上,屠夫用锋利了的卷刀(一种倒U型的刮刀)蘸着滚热的水,直刮到热气腾腾的肉皮雪白,透着淡淡的粉红。
  做客的这家,灶房里转转,熏黑了的梁上吊着一排擦了盐和花椒的肉——大块大块的肋条肉,和剔去了少许肉的前后腿(肉薄了好入味),前后腿还可以看到剔肉时候刀子吃深了露出的白皙骨头。刚宰杀完不久,肉色还鲜红,但是毕竟放置了一段,没了血腥气,色泽柔和、平顺。这样的肉,一两个月后就可以食用。可是要慢慢吃,要一直吃到来年的。肉也因为远离灶火,香味独特,有腊肉紧致的口感,却比腊肉色泽浅。
  锅台上,两尺多大的锅的盖子上捂着旧了的厚棉被。锅里是热腾腾的洋芋。这里的洋芋是极“面”的,也就是所谓的“沙”。“沙”是指的口感,和“艮(韧而不脆)”相对。其实说穿了,不过是淀粉。从如此贫瘠少雨的泥土里吸收上来的养分,怎么悄然就转换成淀粉,叫人觉得奇妙。
  洋芋的关键还有煮制环节,铁锅里,水要适量,火候控制住,水将干未干,将将要干,洋芋就“面”了。洋芋会略略地裂开,稍稍洒些盐,奢侈的蘸上些油泼辣子,确是美味。
  闷熟的洋芋有独特的植物朴素气息。我在一篇散文里说过青草。梦想谁给少女们研制一种青草气息的香水。青草气息,要极淡,若有若无,若无若有。
  
  这家正房,贴着灰色中山装的毛主席标准像,神态安详,不悲不喜,似乎还在注视着人间。像两边是“年年有余”年画,四条屏。有些突兀的是一个宣纸写就的斗方:
  
  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花落花开
  去留无意凭随天外云卷云舒云舒云卷
  
  曾在某寺院见过这一联,何其雅。
  正房东面是炕,睡四五个人也很宽展。被子褥子单子一律大红大绿,黯淡的屋子里,需要这样艳丽的色彩。原先的油灯照明,更需要色泽上的艳丽。人一进去,满目的喜气。民间有自己的审美,和学院派完全不一样。民间的基本点是实用,比如年画、剪纸,里面有很多别的祈福、消灾、求子嗣的意味,和美无关。无非祈福、消灾、求子嗣,需要一点美的形式,毕竟,是贴在家里。
  看着宽展的炕,真想在这里好好睡一觉。万般无事,地在地里,粮在柜子里,媳妇在家里拾掇,孩子跑得结结实实,有什么不放心。
  西边是“横陈”着的柜子——粮柜。敲敲,声音闷闷的,沉实实的。从体积估算,要七八百斤,甚至千斤,将近吃一年呢。有这样一个幸福的柜子多好。
  这里依旧是几十年来的老习惯,报纸糊墙。四面墙上,甚至连开门的那一面墙,一律糊满了报纸。换句话说,是满墙的字。敬惜字纸的习惯,是依旧的。
  这里的女人们,尤其是年轻女人,如风一样轻巧地避让着客人。端茶上菜,能避让则避让,避让不过的时候,羞涩地一低头。自然不是志摩先生年轻风流时候写就的《沙扬娜拉》里的那种羞涩。她们只是那一瞬间,转身就是结实,地里,灶上,床上,都是结实的。她们坚实的男人也需要一个结实的女人,包括在床上。有一个词,叫结结实实,一个还不行,还得加上一个,似乎加上一个才更加结实。
  但是我奇怪的是,一直就没见到特别显得结实的男人,一个个都身形修长,没有粗矮的。当然从手来看,关节是有力的,几乎和铁一样,和这样的手相比,我的手是病态的。城里试着恢复野性的是新人类的暴烈丫头们。男孩子呢?有些反过来了。据说前些年一位香港女作家就说,二十一世纪是中性的时代。不幸给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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