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夜宴

作者:陈继明




  然而,他还是跟来了。
  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不正常。
  要么他就是一个恶鬼?
  可是,石子儿路上,两辆车子的声音,再清楚不过。我的车子响得更厉害,每一个零件都丁丁当当的,很让我失面子。不过,正前方,那座雄伟的二十八层大楼,令我暗暗振奋。楼底下的地下室里有我三十几个阶级弟兄呀!
  我打肿脸充胖子,我一装再装,一开始就与他们有关,这是一定的,没含糊的,正因为有他们在,我才敢说:“有种跟老子走!”
  不能不请你们帮忙了!
  我的亲爱的乡党们!
  于是我仍旧向前踩着车子。
  我相信我赢定了!
  但是,突然我觉得嗓子眼堵得慌,几乎喘不出气来了。因为我突然看到血光满天,看到一堆人中间躺着一个人,已经血肉模糊。接着是警车,警车前的红灯一剪一剪,凶猛地剪向郊区,剪向工地,剪向二十八层大楼。
  我多么希望面前的路再长一些呀!我多么需要再犹豫一下呀!我听见有个声音在说:不要连累那些混饭吃的出门人,要死自己死吧。
  我猛地捏住闸,回过身。
  两米之外,他也捏住了闸。
  这时我一下子变得坦然起来,带头向路边潮湿的空地里走去,黑T恤默默跟过来,并不贸然靠近我,而且暗暗采取了防御的姿态。
  我站住了。
  他也站住了。
  杂乱而晃眼的光线里,四只眼睛轻轻一碰之后,搏击的局面就形成了。当然了,我多少也有两下子,我们那地方民风强悍,好斗尚武,会打架的人很多。我从小也跟着叔叔学过几招。我自然地降低重心,列出马步,将手掌瞄准对方,黑T恤也做出了相似的样子。看得出,他相当谨慎,就是说,相当重视我。
  我开始移动身子,忽左忽右。
  黑T恤就自然地成了防守一方。
  他目光依然阴柔,暗藏寒意。
  我知道自己只配小打小闹,但是,我总可以豁出去吧,我也是七尺男儿,儿子娃一个,张飞不是怯战的,头掉了碗大的个疤。
  我还想,说不定他也在装。
  我喊叫着跨步杀了过去。
  黑T恤身子微微一侧就闪开了。
  我扑空后,攻防形势恰好倒过来了。
  黑T恤趁我立脚未稳,立即逼上前来,一个假动作,再一个假动作,第三脚结结实实踢在我腰上了,我前仆两步,几乎跌倒。他的功夫显而易见在我之上,我知道,我远不是他的对手。我念头一闪,再一次想到老老实实求饶了,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求饶吧。求饶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没啥了不起。
  真的,这次我求饶了。
  我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我说:“大哥,饶了我吧!”
  他一下竟愣住了。
  我又说:“饶了我吧大哥!”
  我没听见他说话。
  我眼前突然一黑,脸上便重重地挨了一脚。
  我成了一摊烂泥。
  我倒下了,而这好像是我心甘情愿的。我欠打,我长这么大就欠一顿城里人的痛打,那么,打吧,打吧,有种打死我吧!
  这好像是我最后的想法。
  等我醒来时,已是后半夜了。
  起初我以为自己睡在二十八层楼的地下室里,只是睡得有些别扭,下半身似乎隔得很远,像一列火车的头和尾那样两不相干。我想,一定是哪个混蛋把泥腿子横过来了。浑身的骨节里也似乎长满了花花草草,由于水份充足,空间窄小,花草们一面你推我搡,一面疯狂生长。不过,这种感觉并不新鲜,睡在一座正在粉刷的二十八层楼的地下室里,想睡个安稳觉是不可能的。钢筋水泥的潮气自然很重,更糟糕的是,入夏之后雨格外多,三天两头就有一场雨,而且总是夜深人静时偷着落下来,早晨一睁眼,地下室总是水汪汪,水面上一闪一闪的全是鞋,裹满了白灰,有的正,有的反。
  我要坐起来时觉得很吃力,腰上的不舒服相当要命。凭感觉,我知道眼前的黑是陌生的,绝不是二十八层楼下面的黑,当我努力睁眼看时,黑不再是黑了,空间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像扇面一样向两边闪去,像是仙女们特意为我拉开的。黑的后面还是黑,灯光的后面还有灯光,那一瞬间我想起了夜宴般的楚楚动人的城市,想起了绷紧的屁股、滑滑的长腿,闻到了烤肉的味道,啤酒的味道,以致于我虽然睁开了眼睛,却相信自己还在梦中,在一个全世界的富人集体出来向穷人们大加施舍,一伸手就能握住什么好东西的角落里。可我究竟觉得腰很疼,腰似乎坏掉了,腰以下的部分几乎不听使唤。脑门上好像也有东西,伸手一摸,嗬,吓了一跳,接着往下摸,大半个脸都肿了。
  心里一惊,眼前便浮现出那张又清秀又阴冷的脸,还听见了两辆车子一前一后紧追不舍的声音,这才急忙向两侧张望——没找到任何人任何东西,除了倒在地上的一辆破车子。咬牙要站起来,没问题,腰只是疼,酸疼酸疼,但没有坏。头有点晕,刚才这一挣,满眼都是双影子,天上的星星,近处的路灯都是双影子。扶着车子硬不让自己跌倒,渐渐就好些了。但还不能走路,试着走几步,头晕得厉害。
  于是重新坐下,接着躺倒。
  我开始回忆整个挨打的过程——
  “刚才你骂谁呢?”我问。
  这自然是整个事情的起因。我看到他白白净净的,不像个会打架的人,于是耍贱,没事找事地问了一句:“刚才你骂谁呢?”
  我还记得,这一句我说的是普通话。我的普通话是过得去的。全工地就我一个人的普通话还凑合。每次在街上,我都是尽量说普通话的。我知道,如果说了家乡话,马上就矮人半截。大概我的普通话到底还欠火候,黑T恤没听明白,我不得不重复了一遍,这时我说的还是普通话。可是当他理直气壮地告诉我“骂你呢,咋啦?”时,我心里一急,就露馅了,就用家乡话来了一句:“你再骂一句我听!”
  这话也只有用地道的家乡话说出来才足够有力,所以我一定是说了家乡话。很明显,我的乡音一暴露,黑T恤狗日的,就更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气焰更嚣张了,于是,他盯着我,一字一顿地说:“你他妈的,会不会骑车子?”原本还算客气:“你会不会骑车子?”这次变成了:“你他妈的,会不会骑车子?”
  他妈的,一定与乡音有关!
  可是,我又想,我如果继续说普通话呢?“你再骂一句我听!”这么不要脸的话,就算是普通话,谁听了,能不暴跳如雷呢?
  应该说,我并没生黑T恤的气,要么就是,我一边生气,一边在为他开脱,再比如,我想:人家一开始不过是问:“你会不会骑车子?”这话很一般,稍有点不客气而已,而且我自己也确实干扰了人家走路。多大一点事嘛,一笑就完了,然后各走各的路。可我看人下菜,发现他眉清目秀的,不像个打架的人,就问了一句:“刚才你骂谁呢?”他好像没听明白,于是我又重复一遍,于是他才说:“骂你呢,咋啦?”这句话还是相当客气的。最臭最臭的就是接下来我那句:“你再骂一句我听!”
  真是欠打呀!欠打!
  再说人家是大地方的人。地方多大人多大。大地方的人,脾气大一点,是正常的。还记得,我刚上高一的那段时间,有一天,我穿着白衬衣在县城乱窜,一个光身子的老农民拉着一车煤,从我身边经过,蹭黑了我刚刚洗干净的白衬衣,我一把拉住人家,叫人家赔,人家急红了脸,最后说:“大哥,快饶了我吧!”比我爸的年龄还大,可是,人家竟叫我大哥。你看我都是这么个*6姿势嘛,还说谁呢!
  后来,后来我投降了。
  准确地说,我跪下了。跪下不就是投降嘛。打不过就投降,俘虏总会受优待,电影电视上经常有这样的情景。可是,我左思右想,认识到正是“这一跪”,把黑T恤激怒了。黑T恤停顿了一下,一脚上来把我踢翻了。
  那么,如果我不下跪呢?
  不下跪结果会怎么样?
  不下跪狗日的就能饶了我吗?
  说不清,说不清……
  就这样,我要么展展地仰在地上数着满天星斗,要么侧过身去,瞅着东边的城市——那早已偃旗息鼓的夜宴现场,把挨打的经过,这么想上一遍,那么再想上一遍,到后来,感觉头脑清晰多了,身上也不那么难受了,就试着坐起来,再撑着地试着站起来,没多大问题,站起来了,疼也好,痒也好,站起来就好!
  我推着车子,借着车子的撑力走向工地。一步一步,我走得很慢。走进二十八层楼那略显驼背的黑影时,如同被宽宽的山影裹了起来,有各色的碎花从头顶一掠而过,又走几步,闻到了钢筋水泥的味道,可是这味道里明显有野薄荷的味道,有蒿子的味道,有夏天常能闻到的泥巴的味道——被阳光晒熟的那种味道。
  某一瞬间,我真以为回到家门口了,差点哭了。可是,紧接着就到了地下室门口,听见了如潮的鼾声。我猛地一怔,站住不动了。
  我问自己:怎么向他们解释?满身的伤痕是怎么来的?打架的过程绝对不能说!除此之外还怎么说?于是我坚决地离开工地,回到挨打的地方。我重新坐下来,打算想一个挨打的好理由,至少是容易说出口的理由再回去。
  比如偷车子叫人打了。
  哈哈,这是最不丢人的!乡党们的车子都是偷来的,除了留一辆自己用,更多的便宜卖了。只不过还没有谁因为偷车子挨过打。
  天麻麻亮的时候,我回到工地。我瘸着腿,笑眯眯地走进地下室。当时大家正在起床,各忙各的,没几个人发现我夜不归宿。
  
  陈继明,作家,现居银川。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一人一个天堂》、中短篇小说集《比飞翔更轻》等。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