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关于新农村建设的四个问题

作者:贺雪峰




  关于新农村建设,我想讲四个问题。
  先讲第一个问题。中央提出新农村建设战略后,有不同的解释,且不同解释的差异很大,其中的两个代表性人物一个是温铁军,另一个是林毅夫。在这里,我想先从中国究竟可以选择什么样的城市化道路讲起。我想,中央提出新农村建设的战略,是认识到我国的城市化道路不能够同于、也不应该同于其他发展中国家的城市化道路。刚才曹锦清老师讲了一个数据,说我国城镇人口占全国总人口的比重是46%,我查国家统计局的数据,2005年的城镇化率是43%,也就是说我们有接近8亿人口生活在农村。如果今后每年的城镇化率可以提高一个百分点,三十年后的城镇化率可以达到73%,城市化基本上可以完成,那时候相应的农村人口应该是4个亿。这一个由8亿农村人口到4亿农村人口的过程,也是农村人财物不断流出的过程,是一个农村日益衰败的过程。也就是说,即使中国城市化很顺利,我们也要解决一个问题,就是如何应对农村衰败?中央提出新农村建设,可能首先是要应对这样一个问题。
  这里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就是刚才曹老师讲的,如果我们允许贫民窟存在的话,就是允许甚至鼓励进城打工的人搭个棚子永久住在城市,我们的城市化率马上可以提升到60%。不过,我想曹老师可能有一个误解,其实我们今天的城市化率,是按照居住地来统计的。什么是居住地呢?就是进城的农民工不管你是做什么的,全部都算作城市人口。这里我有一个具体的数字:在1996年,中国城市人口的比重是28%,但是2000年的时候就变成了36%,1996年到2000年,大概四年多时间,城市化率提高了8个百分点。有一次我听一个政府主管官员说我国城市化速度很快,每年以两个百分点的速度在增加,但他忽视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这样一个变化是因为统计口径产生的变化。考察建国以来的城市化速度,每年增加的城市化率在0.4%到0.5%,最快的大概也不超过1%。也就是说,未来三十年,每年城市化率增加一个百分点的可能性是很小的,这是第一点。第二点就是,如果今天的城市化率不是按照居住地,而是按劳动力再生产能够完成的地方来计算,现在的城市化率不会超过35%。要是按劳动力再生产完成的地方来算,五十年以后城市人口可能也不会超过60%。
  如果我们单纯追求城市化率,允许大规模的贫民窟存在,则也可以通过户籍制度改革,推进农村土地私有化,让农民将土地卖掉,然后换取进城的准备金,我们也就可以比较快地提高城市人口的比重,比如说在十年左右提高到60%这样一个城市化率。这是有可能的。但是,从生活质量来讲,贫民窟的生活质量肯定不如在村庄里面好。在农村,农民至少有一块土地,有房子住,有一个“温饱有余、小康不足”的生活可以维持。而从整个中国现代化的风险上讲,大量农民工进城,会有两个风险。第一个风险就是社会安全,就是说如果在北京周边还有五百万贫民窟人口的话,整个北京的安全就没有了;另一个是如果出现世界性的经济萧条的话,出事情的可能就很大。
  就是说,如果我们不考虑农村居民的生活质量和防范社会政治风险,未来几十年可以通过调整政策实行积极的城市化道路,提高城市化的比率。但是,这个城市化率的提高,除了有城市化率很高的这样一个意义以外,对中国的现代化来讲,反而是不好的。这是我讲的第一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是,假如我们不选择积极的城市化道路,也就是说我们不允许,或者说要防止城市贫民窟的出现,我们就有必要保持一个城乡二元结构。城乡二元结构的长期存在具有合理性。具体来讲,第一,中国城乡二元结构是特定历史阶段的产物,也是分析中国发展道路的前提。中国农民工之所以可以接受很低的报酬,又可以提供高质量的劳动,就是因为农村劳动力生产成本比城市要低,农村低成本生产廉价劳动力的机制,正是中国可以从全球化获得好处的秘密。刚才温老师讲,东亚国家真正进行了土地革命,从而能够实行以户为单位、以人均占有土地的制度,正是这个土地制度,构成了廉价生产高素质劳动力的秘密,也正是这个秘密,使得我们可以从全球化中相对地获得一些好处。城乡二元结构中,农村非市场因素的存在,也为国家进行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提供了基础。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这个词组中,我们一般都忽视社会主义,认为社会主义是个虚词,比如,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社会主义是个虚词。我想,要是我们将社会主义作为一个实词的话,它有很多可以发挥的东西。
  也就是说,要是我们能够调动村庄中的非市场因素,进行农村的社会建设、文化建设、组织建设,就可能为农民增加大量的非经济的福利,从而使农民在经济收入以外获得文化上和社会上的好处,获得体面和尊严的好处。这个体面和尊严的好处在贫民窟里是没有办法获得的。城乡二元结构既是历史的产物,又因为农村社会不仅是农民的生产场所,而且是农民生活和娱乐的场所;不仅是物质生产的场所,而且是意义和价值的生产场所,这就为低成本的劳动力再生产提供了很好的空间,从而为中国赶超型的现代化提供了一个机会。
  前面讲过,在今天的新农村建设中,有两种代表性的思路,林毅夫思路的核心是通过国家投资农村基础设施以拉动农村的内需。因为是拉动内需的思路,所以林毅夫讲,新农村建设的基点在自然村,新农村建设将在2020年完成,新农村建设大概需要20亿资金,等等。他算得非常具体。林毅夫这样一算,就把新农村建设的整个解释空间都搞得没有了。
  第二种思路是温铁军老师的。温老师关注的是农民能否组织起来应对市场风险和外来强力,市场经济条件下,中国以土地均分为基础的两亿多户小农的规模太小,农民必须组织起来。曹老师也认同温老师关于将农民组织起来的意见,认为只有将农民组织起来才是农民和农村的唯一出路。这种组织起来的思路主要是经济组织的思路,包括组织各种类型的合作社。不过,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在农民数量极其庞大,从而农民即使组织起来也缺少和其他阶层谈判能力的情况下,农民能否组织起来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农民数量的庞大也决定了农民增收空间是很小的。日本、韩国和台湾之所以能够将农民有效组织起来,是因为日本、韩国、台湾地区农民的数量已经非常少。
  第三个问题是,如果吹毛求疵,我个人认为,在以上两种乡村建设的思路中,新农村建设的战略性都不能够体现出来,因为这两种思路都难以解决九亿农民在中国现代化中的出路问题,也缺少农民本位的关照。在当前中国正在快速推进的现代化进程中,农民是得到了好处还是受到了损失?如何及能否通过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来补偿农民利益的受损,缓解农民在现代化过程中可能的不满,从而为中国现代化打下牢固的农村基础,才是新农村建设的关键目标所在。
  如果说今天的现代化使农民利益受到了损害,那么这个利益损害的要害在哪里?我想从经济上讲的话,从农民的绝对收入上来讲,农民是端起碗来吃肉的状态。为什么会有放下筷子骂娘呢?一般都是从相对收入来解释,我想相对收入是一个重要的方面,但假如跳出经济来看,农民在政治上、在文化上、在自我认同上、在传统的社会纽带上,这些方面的问题可能更严重。农民骂娘的原因不仅仅是相对的红眼病,还有更多的原因。我们要从农民本身,从农民主体感受的角度来考虑问题。
  站在农民的角度,当前中国绝大多数农村人口已经解决温饱问题,处于“温饱有余、小康不足”的状态,当前农民的主要问题不只是,或主要不是收入增长缓慢,而是支出增长太快。收入增长虽然缓慢,但还在增长,而支出增长太快的时候,农民的收支压力就完全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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