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概念陷阱与思维误区

作者:姚国华




  我认为,这一百多年来,中国这个民族的思想界,包括那些思想大师们的思考,包括今天学者们的主流思维,都存在一个巨大的思维陷阱,我把这叫作“精神脑震荡”状态。我将主要从三个概念入手,阐释这种思维的误区。
  第一个是“封建”。
  近一个世纪以来,中国社会科学领域关于中国历史的描述,如果离开“封建”一词,可能没法说话了。我们把两千年来的中国,定位为传统的封建社会。但是,这却是一个简单的常识性错误。直到前几年,李慎之先生才把这个错误揭示出来。错在哪里呢?“封建”一词在古代汉语里,与相应的英语词汇“Feudality”相似,是指“封土地、建诸侯”。秦始皇废除井田制,建立郡县制,就是今天所说的中央集权制度,这个行动就废除了封建制度。我们的教科书,那个我们背不好就考不上高中,更不用说考大学的教科书,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两千多年前的秦始皇建立了封建专制制度。而事实的真相是:恰恰是秦始皇,消灭了中国的封建制度。
  如果只是简单的用词错误,那好办,约定俗成,这个词语有了新的含义,大家默认就完了。可问题是,这不止是一个用词错误,这个关键词用错的背后,是基本思维方式的错误,一旦陷入这种错误中,我们的思维就没有办法翻身。
  为什么说这是个低级错误呢?中央集权制度和封建制度本来是个对立的东西,秦始皇以后的中国社会状况,无论政治还是经济层面,都不是封建主义,倒是更接近西方资本主义。如果把中国两千多年的社会与西方社会做一个对比,我们会发现,中国与其说像西方的封建社会,不如说像西方的资本主义社会。大家想想,在中国,地主的土地可以自由买卖,地主可以雇工,农民有钱可以买土地,没有钱可以给人做长工、短工,有钱人可以开钱庄,这些哪有西方贵族庄园的影子?哪有封建主与农奴间的人身依附关系呢?事实上,所谓资本主义萌芽,在中国两千多年来一直存在,并不是明清才有,从秦始皇甚至更早,中国就有了农业资本主义,而中国的工商业也在大多数时候是世界上最发达的。可是,为什么要说两千多年来中国处于封建社会呢?错误来自于一百多年前的鸦片战争,中国被西方打败了,而且被打晕了,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打败的。刚开始,我们只是觉得西方的船坚炮利,到十九世纪末,我们觉得西方的整个体系都很优越,中国文明找不到坐标,看不清方向,整个文明体系崩溃了,我们由此找到一种解释自己处境的理由。
  这就好比一个人遭遇飞来之祸,被外力撞成了脑震荡,失去了记忆,没有时间了,没有空间了,已往的经验坐标全部垮掉了,只能跟着眼前那个活动着的强大力量行走。我们看过电影,主人公在战争的炮火或突然的车祸中,被撞成脑震荡。醒来之后,虽然还有感觉能力,却失去了记忆,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他要获得时空坐标,只能跟随眼前正常人走到哪里算哪里,通常我们看到,在他重建自己记忆,并唤回记忆的过程中,构成一部悲喜剧。
  中国人开始相信,人类的文明有着一种进化的方向,一种普遍进步的套路。只是不同的民族,处于文明上升链条上的不同点上,西方人在这条路上走得比我们快,走在前面,而比我们更落后的还有非洲、南亚,以及我们境内的许多少数民族,像鄂伦春就在更后面。也就是说,不同的民族沿着同一个方向,只不过在不同水平上,在往前发展。
  我们知道,二十世纪初期,有一种思潮对中国人的影响非常之大。胡适之的名字就是这种思潮的产物,体现达尔文的“适者生存”的进化理念。中国人被打晕了,要找到挨打的原因,才能避免挨打。西方有一种解释告诉我们,中国人挨打是因为落后,要不挨打,怎么办呢?赶快沿着那条道路前进,赶上西方。这一下让中国人找到了位置,看到了希望,奋起直追。这种定位建立在历史一元化发展的逻辑上,相信每一个民族都会沿着同一个方向进化,这就是社会达尔文主义。从那以后,我们就有了这些观念:历史是进步的,时代是前进的,社会是发展的,而且这一趋势是唯一的方向。
  这种观念,实际上把西方人走过的道路,看作全人类必然经历的道路。西方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那我们的今天是什么呢?按照这种逻辑,就是西方的昨天;西方的昨天是封建社会,两千多年来中国不发展,就因为我们停滞在封建社会里。我们说中国长期是封建社会,这个结论不是从经验事实出发,不是从中国的境况出发,而是从一种简单的逻辑出发:西方的昨天是我们的今天,昨天西方处于封建社会,那么我们两千年来也是处于封建社会。人在脑震荡的状况下,完全丧失记忆,丧失时空观,丧失自我坐标,就这样把一种“西方中心主义”的逻辑,毫无道理地加于中国历史。
  这种逻辑的背后,又强化了我们相信的那个原因:人类历史沿着同一方向往前发展。今天,稍微有点生物学常识的人都知道,社会达尔文主义实际上是对达尔文主义的一种误解。达尔文认为生命进化并没有一个统一的方向,而是呈一种树状发展的。根本不存在说:人是最高级的,猩猩低一级,接下来是猴子,一般的哺乳动物再低一级,再往前是爬行动物,还有鱼,小虫子等等。按照这种逻辑,就会产生出一种荒唐的推理:我们今天是人,昨天是类人猿,昨天的昨天是猩猩;猩猩不服气,它说自己今天是猩猩,明天可以进化成人了;猴子也不甘示弱,它说我的尾巴有一天掉了,变成猩猩,再往前进步也会变成人;老鼠也不甘心一辈子钻地洞,将来也要做灵长动物,做猴子,变猩猩,最后进化成人;甚至一头猪,一条鱼都不甘心“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历史,有朝一日,也要变成人。大家都知道,达尔文的进化论根本不是这个意思,根本不存在一个终极的、最高级的进化状态,可是社会达尔文主义和一般中国人的思维模式却告诉我们:人类文明进程有一个统一的方向,有一个终极的状态。后来,我们接受了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社会主义社会,这种支配我们思维的进化逻辑,完全是被人杜撰出来的,根本不属于马克思原意的东西。
  第二个概念是我们仍在使用的,而且还没有人认为它是陷阱,这就是“启蒙”。
  如果说,“封建”一词背后的陷阱,只要经人点化,大家都能意会的话,那么,“启蒙”一词背后的陷阱,显得更加隐晦。
  其实,“启蒙”与“封建”背后的逻辑是相似的。法国人、英国人观念中的启蒙“Enlightenment”,与汉语中启蒙的意思比较接近,都是指人处在黑暗的角落,要获得光明,由蒙昧走向文明,由愚昧走向开化。这好比一座房子,本来黑漆漆的,我们把窗户打开,让外面的光线照射进来。聪明、才智、文明、智慧好比这光芒,照耀了我们黑暗的心灵。法国人首创启蒙一词时,他们心目中的智慧,需要一个已经存在着的参照系。古代希腊人、罗马人固然是他们当然的智慧立足点,或许还需要一个外面世界的参照系,譬如说阿拉伯人的文化,还有更远的东方文化,尤其是中国文化。十八世纪法国伟大的启蒙思想家伏尔泰就认为中国是文明之国,东方人太了不起。他曾说:当我们欧洲人还在森林里游荡着的时候,还在茹毛饮血的时候,东方的文明已经进化到不可想象的程度。中国皇帝把辽阔的东方统治得井井有条,像一个家庭那样和谐有序、充满仁爱,自由、平等、博爱的故乡就在那里,皇帝对待他的臣民,就像父亲对待儿子那样仁慈。所以,在法国许多启蒙思想家的观念中,启蒙智慧的一个重要源头来自东方,当时是中国的光明照耀西方。
  然而,当年欧洲人都向往中国,与我们今天向往西方,是有根本不同的。法国人、英国人、德国人和美国人当年向往的东方是难以企及的,因为交通不便,信息不畅,很大程度上只能靠自己脑中构想,甚至杜撰,并不是真实的东方。这就好比你在一瞬间看上一位美貌的姑娘,此后你却没法见到她,经常回想她,甚至梦中和她相会,你心中的她与真实的她相差越来越大,越有距离,你的想象越自由,你期盼的偶像越是完美,但与真实的她已经是两回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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