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与怒江的三次亲密接触

作者:汪永晨




  过了滚石区,大家都进入到又惊又喜的状态时,又出事了,是我。光顾着拍同行人一个个精彩的表情了,没看脚底下的路,好几个人都冲着我喊:走上面,走上面,我还是一脚就踏进了泥潭,整个身子又一点一点地往下陷着。
  所有的人都看着我,所有的人都呆在那儿。同行人的尖叫声压过了不远处泥石流的轰鸣。不知是我有了第一次陷下去的经验,还是刚才过沟时运的气还没使完,还是那么多人瞅着我,不服输的劲来了,总之我都不知怎么回事就奋力地先拔出了一条腿,又从泥里把那只脚的鞋拽出来。同行人的尖叫变成了号子,在这响彻大山的号子声中,我的另一条腿也从泥里迈了出来。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火塘边烤着衣服,电视台的人把拍到的我们又叫又笑的镜头放给大家看。我知道,那些画面将是我们此行人一辈子都难忘、都要被说起的事儿。
  为帮当地的小学建图书馆,丙中洛乡的两个领导那个晚上也和我们一起坐在火塘前。一边往火盆里添着柴,翻烤着湿衣服,我们的话题又扯到了怒江人的穷和建水坝上。
  乡领导说:我们的工资自给自足能发两个月,要靠中央和省里的财政补助,靠中央的转移支付来补足我们的工资,还有两个月要贷款发。
  我说:要修水坝了,安置移民是个问题吧。乡领导说:现在还没有一个具体的说法,我想这些应该能正确处理好,还是会得到老百姓的支持。
  我说:有没有听说过云南曼湾水电公司的人跟他们说,修了水坝就是他们幸福之时,可修了水坝就给他们一次性的补助,用完之后现在没有办法,靠捡垃圾生活,很好的地都淹了。
  乡领导说:我没有听说过。
  我说:你认为怎么解决移民的问题?
  乡领导说:移民的问题是国家补助。有一个标准,长江水坝,还有别的水坝都有国家的政策。
  我说:移民也存在一些问题。
  乡领导说:这个也听说过一些。但相信国家会解决好。有些国家原来没有处理好,但是有了经验教训会处理好的。
  我说:电站的寿命只是几十年上百年,以后田没有了,补偿也只是一次性的,再往后靠什么生活呢?(沉默)
  乡领导:搞一些环保,或者植树。
  我说:今天我们碰到的泥石流非常可怕,去西藏的小路,才修好了四、五个月就全烂了,修水电站运大型机械要重修更宽的路,这座山承受得了大规模的修吗?
  乡领导:我想用一些科学的手段还是可以修的。
  我说:你知道有这样的科学手段吗?
  乡领导:有啊。像高速公路。
  (沉默)
  我说:在报纸上看到今年的这场大雪压塌了不少学校和民房,有统计吗?
  乡领导:有,我们乡绝对塌的一百九十二间,房屋受损的有一千四百多间。比如瓦片、房梁,还有土墙,包括二中,学生们的宿舍都倒塌了。如果按照某些人说的不开发怒江,我觉得也有他的根据,但是我们现在当地政府和老百姓要问的问题是,如果不开发,谁能给我们指明一条比水电更好的,比这个更快的达到脱贫致富的路?
  我往火盆里放了一根粗点的树枝,炉火把我的脸烤得发烧。
  乡领导对水电能给他们带来富裕坚信不移,而对我说的生态补偿机制、生态旅游、发展民族手工业、多种经营等等,给了这样一句话回话:远水解不了近渴,我们不能再看着别人富,我们还穷下去。
  我说是你们觉得不能再穷了,还是农民觉得现在太穷了?
  都觉得!乡领导说。
  越来越有点抬扛的对话我没有再继续,因为我知道我们有着太多的不同。生活背景的不同,受的教育不同,所处的位置不同,接触的人不同,面对的问题不同,向往的不同……这么多的不同,怎么能要求我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聊后,就能使双方达到共识,就能认同解决问题的办法相同呢?
  那天晚上,乡领导的车要冒着大雨,走过我第二次到丙中洛用了六个小时才开过去的三公里的一段山路。分手时我除了说“小心点”以外,不能给他们任何帮助。就像两位乡领导刚刚急着问我们时:谁能给我们指明一条比水电开发更好的、更快的脱贫致富的路?我的回答他们不认可时我的无奈一样。
  那个晚上,我的病腰没能支撑我上到二楼我们住的木屋里,我是被人背上去的。
  伴着雨声,那晚的梦我以为会有“春雨沙沙,春雨沙沙”孩子们的课文,会有带着响的滚滚而来的泥石流,会有火塘边怒江的乡干部对我的发问……可第二天早上起来,我想了想,那晚我没有做梦。
  离开怒江第一湾丙中洛往回走时,路又有好几段被滑坡和泥石流拦住,等着推土机来清路的我们,把路边村子里能搜罗到的鸡和鸡蛋都吃了。边吃还边琢磨着前两年一部电影里的画面,号称要过过村里人生活的城里人,把人家村里带毛的吃得就剩鸡毛掸子的画面,看来那不是夸张。
  离开怒江我又拖着病腰去了金沙江,为年仅三十二岁就离我们而去的好友亮中扫墓。还是坐在火塘边,亮中的乡亲们向我们诉说的是他们对水电工程的强烈反抗和对可能失去家园的深深忧虑……
  坐在北京家里的电脑前,不再有火塘,不再有大山,不再有绿色的江水。有的是朋友发来的信上说:随着岷江上一个个大坝的耸立,昔日会跳出“雪花”的岷江,如今河床出现一道“奇观”:戈壁。那里不要说流水,就连可供植物生长的一片湿地也没有。春日下裸露在风中的河床,在阳光照射下呈苍白的银灰色,那些硕大的石头,干涸得已开裂,了无生气,躺在空空的河床里。行走在干涸的河道里,脚下的石头会“咔咔”作响,脚步带动的尘土在空中飞扬。
  我的眼泪随着电脑屏幕上一个字一个字的移动而不停地流着,流着。不知明天的怒江,明天的金沙江会不会也会只见阳光下干涸的石头躺在空空的的河床里。
  我不愿为怒江写祭。
  
  汪永晨,记者,环保组织“绿家园志愿者”创建人,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绿镜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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