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临终的眼:杨家营纪事

作者:夏 榆




  现在李贵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在嘴里哼哼老娘年轻时唱过的戏文,虽然他永远也唱不清楚。他踩着响在心里的锣鼓点走街串乡,他成了杨家营方圆一带有名的浪荡鬼。但是因为穷困和无能,李贵只是新生活的旁观者,李贵从一个被管制被压抑被扭曲的黄口小儿成为一个自由的白发稀疏面孔苍老体质衰弱老眼昏花的老浪子。
  李贵到了五十岁那年还没碰过女人。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他肯定会想有一个女人。李贵一直都在开着一个车马大店,所谓的大店就是三间旧窑,外带一个马厩。过往的脚和马倌有时候会在夜深的时候在李贵的车马大店落脚留宿。车马大店是没有办法指望赚钱的,都是有一搭没一搭。李贵有这个车马大店,所以闲着的时候多。他不用去地里收拾庄稼,也不用像乡人一样到采石场劳动,闲下来的时候,他就抱着双臂在墙根下晒太阳。因为穷而且丑,李贵一直没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女人,女人们看到他的时候眼光里除了鄙夷就是轻蔑。
  有一段时间李贵跟老娘的关系很紧张。李贵责怪老娘生出他这样一个丑汉。一辈子穷苦。他认为老娘没有能力让他过正常的生活的时候就没有必要生出自己。李贵在那次争吵的时候就抄起挂在窑前的镰刀砍伤了自己,他抄着镰刀,没头没脑在自己身上乱砍,老娘受到惊吓,跪在李贵面前哀求他住手。李贵其实是想砍死自己的,他真的是不想活在人世了,他觉得活着没意思,但是他找不到有效的结束自己的方式。那次危机除了留给他手臂和腿上的伤痕以外,就是他有了一个女人。
  女人是外乡一个逃荒的老女人,那个老女人带着三个孩子。她来到杨家营,到了老娘的土窑要饭。老娘把家里剩下来的几个煮熟的土豆和冷窝头给了那个逃荒的女人。那个女人躲在窑前的一个角落里把要到的食物分给孩子,和孩子一起狼吞虎咽的时候,李贵老娘对李贵父亲说:给小子说上这个女人吧。
  那个女人就成了李贵的女人。李贵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女人,因为是他收留了她,他对这个女人也有了恩惠,同时也具有了支配的权利。李贵平生第一次有了和女人平起平坐的可能。虽然那同样是一个老而且丑的女人。
  李贵以为他像别人一样拥有属于自己的女人,他的生活会发生改变。他会产生他看着别人所幻想的幸福的感觉。但是有了女人也不能。有了女人的生活确实是变化了,但是是变得更糟而不是更好。李贵娶到的这个女人发现了一个福地,她不仅把李贵的家当成了一个享乐的福地,同时还把在家乡一起逃荒的人都叫了来。李贵刚结婚,家里就多出两男两女,男的十八、十九,女的十五、十六。李贵的负担更重了。他养着一群跟自己没有血脉没有亲缘的儿女,李贵的头发更加花白,腰背也更加佝偻。他遥望着自己的生活,感觉是绝望和暗无天日。
  
  有人传话给李贵,说老娘在炕上爬不起来的时候,他也很懒惰。他没有想去攀上塬畔看看爬不起炕的老娘,他想当然地认为老娘是普通的头疼脑热,庄户人哪儿能那么金贵,头疼脑热全当家常便饭。李贵想老娘过几天就会好。老娘是个皮实的女人,虽然她裹着三寸小脚,但谁也不应该小看了三寸小脚的能量,年轻时候老娘在四乡里唱大戏,还不是三寸小脚让她戏名远扬。就是老娘不唱戏了,村里的人也都能看到告别舞台的晋剧花旦在田间荷锄劳作的情形。小脚的女人并不等于不能吃苦的女人。用不了多久,老娘就能从炕上爬起来,重新投入她晚年孤独的生活。
  老娘在炕上卧着就不会浪费和消耗太多的水,李贵坐在他在塬畔之下的土窑里想着老娘的时候,也想着老娘窑洞里水瓮里储存的水量还有多少。他设法延宕着他去河边挑水的时间。他想着在瓮底空出之前再去见娘也不迟。
  但是在这个春天李贵老娘窑洞里的水瓮一直是满的。一生热爱干净、讲究卫生的老娘没有像她平素那样每天洗涮衣物,没有在扫净的庭院里泼洒清水,她甚至没有用水煮饭,没有用水调拌饲料,因为她没有力气从炕上爬起来。土窑外的鸡舍和猪圈都被饥饿的鸡和猪们闹翻了天,但是李贵老娘就是起不来炕。她没有办法向外边传送她爬不起来的讯息。
  有人再去告诉李贵老娘的消息,李贵不高兴地上了塬畔。他到娘住的土窑里看卧在土炕的老娘,然后他从窑洞出来,加快了脚步从塬畔疾走,这一次他没让自己懒惰。李贵到了塬下的村委会,他跟办事人员借到一部老式手摇电话,给在大同矿区的姐姐打长途,李贵说:姐,咱娘活不成了。
  李贵的姐姐是在傍晚接到李贵电话的。那时姐姐正取来柴炭生火做饭,她刚把灶里的炭灰掏尽,用火柴点燃桦皮,然后她就听到了电话急骤的铃声,拿起电话姐姐就听到李贵的声音。这个电话让姐姐方寸大乱。她在放下电话的时候身体不住地抖动。她的牙齿在上下撞击。姐姐精神紧张的时候,会小便失禁。这是生活留给她的一个病症。那个傍晚,姐姐一直神思恍惚。第二天她决定去老家看老娘,她坐上了从大同矿区开往偏关县杨家营村的长途汽车。
  老娘一直很凶地抽旱烟,从不唱戏以后就开始抽,她跟父亲分别拥有一杆镶着玉石嘴的长管旱烟锅。闲下来的时候他们就各自抱着自己的烟袋抽,他们的土窑里青烟弥漫,经常是幽蓝一片。抽烟带给老娘的害处就是剧烈而间隙性的咳嗽。
  姐姐出现在老娘面前,她把衰弱的老娘从土炕上扶起来,叫人背着下塬畔,放到一辆手扶拖拉机上,向县城医院开。县城里的医生把老娘安排在一间病房里的病床上,仔细地检查以后对李贵和姐姐说:你们娘没甚大问题,她就是上了年纪,气管发炎,她是饿昏了。回去多吃点好东西,多补补身体,加强加强营养。重新回到塬畔上的那间土窑,老娘在姐姐的服侍下又活过来了。
  李贵在那几天和姐姐争吵。李贵责怪姐姐为什么要把老娘侍奉活。李贵说:娘已经是一个没用的人了,死活就一口气。你把她侍候活,你拍屁股走人了,我要侍奉她,我还要为她把屎把尿。你不是给我带害么?你睁眼看看,我也是六十岁的人呢,我还一天都没活过个人呢。
  姐姐动手打了李贵,姐姐骂李贵冷血。六十岁的李贵在姐姐眼里还像十六岁的李贵,姐姐可以在不满意的时候捶打他。李贵抱住头蹲在地上哭了。姐姐看着李贵花白凋谢的头发,看他抱着脑袋粗糙而变形的双手,李贵苍老的皮肤憔悴的面孔衰弱的身体使姐姐的泪水也滚滚而落。李贵的姐姐很想把老娘带到大同,姐姐跟老娘说,老娘不同意,她说:我死也要死在自家的炕头,我是活够了,再活就没出息了。
  姐姐看看老娘日渐恢复,就回家了。临走,姐姐对李贵说:好好侍奉咱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饶不了你。姐姐安顿好,不放心,又给了李贵两百块钱。李贵留下了钱。
  但是在这个春天到来的时候,李贵一天比一天疏懒怠惰。他不想再去塬畔上看老娘,不想再去为老娘挑水、劈柴。他想人有什么活头呢,像老娘那样裹着一双小脚在人世中走路可能会更加困难。李贵坐在土窑里想着老娘的时候,他想老娘还剩下一口气,那口气断了,老娘就解脱了。老娘解脱了,他也能解脱一部分。这样想的时候,李贵就让自己更加怠惰和疏懒。他不去看望老娘,也不去为她挑水。他想娘熬不住就会断了那口气。
  
  2004年的春天,我在杨家营村见到李贵,他正全身素缟为老娘挖掘墓穴。
  这个时候李贵恢复了昔日的勤劳,他的理想是要为母亲建造一个幽深而宽阔的墓室。
  但那个时候,他的母亲,正坐在炕头上逐渐恢复元气,那个曾经在乡间舞台美目流兮彩袖飘舞的晋剧名旦,现在苍老衰弱正在和死神交臂而过。在玻璃窗贴着窗花的土窑里,老人的目光空洞而虚无。在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出现了短暂的回光返照。她问我:甚时候才能死成呢?等得泼烦呢。
  这个老人热爱死亡如同我们迷恋着生,那时候老人在热切地期待着终结之梦,为了这个梦想她开始绝食,她拒绝食用任何东西。活着而不能幸福的时候,老人决意放弃今生回到前世。老人的身边一直摆放着她保存在衣柜里的发旧的戏装。在她的肉体衰弱的时候,她的灵魂逐渐轻盈。
  老人最后的气息飘散的时候,李贵为她换上了戏装。
  
  夏榆,记者,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隐忍的心》,另有随笔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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