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它们(散文)

作者:张 炜




  因为有它们和我们在一起,我们才不寂寞。可是许多时候我们并不在意它们,甚至完全忘记了它们。于是我们现在有必要一笔笔记下来,虽然这也是挂一漏万的事情。有些很小的“它们”,这儿也只好忽略了。这一次像是林中点名,当我一个个呼唤它们时,苍莽之中真的有谁发出了声声应对,在回答我呢。
  
  刺猬
  
  在万松浦,一说起刺猬都会心情舒畅。因为这种动物憨态可掬,不仅对人友善,对周围的一切也都无害而有益。而且这里的刺猬非同一般地洁净,毛刺上简直没有一丝污痕。它们默默无声,呆在自己的角落。如果接触多了会发现它们像人一样,是那样地有个性。有的毛手毛脚不稳重;有的十分沉着;有的自来熟,见了人一点都不陌生,一直走到跟前寻吃的;有的一见人就球起来,或者慌慌逃离。
  有一天一只刺猬走过来,大家不由得围上去。都说它非常羞涩,而且面容姣好。我仔细看了看,发现它长得果然好看。最后,我们给它留了照片才放行。
  小时候常听一些刺猬的故事。比如说别看它们笨手笨脚的,其实也有许多异能:会像老人一样咳嗽,还会唱歌——它们的歌声怪异,掺在风中,往往是一只领唱,其余的一齐跟随。那是使人幸福的歌,能听到它们歌唱的,就会有一些喜事发生,比如找一个上好的媳妇。于是许多少年和青年真的在林中寻觅刺猬的歌唱了,有时难免就把风吹林木的声音当成了它们的歌。
  
  黄鼬
  
  它的名声不好,但是面容美丽。一个被半岛人误解了的精灵,孤独而痛苦。我们很少有机会与之面对面地注视,因为它们机敏无比,见人就跑,个个心怀恐惧。可能在它们那儿,装在心中的不幸记忆太多;关于人类残暴无情的故事,大概整个黄鼬家族内部都一直在祖辈流传。
  远远地见它们一跃而过的情形不少。但面对面地、极近地注视只有一次。那是小时候在林子里:我当时正走在一片藤蔓地里,忽然觉得脚下有什么在乱动:原来有只小动物被藤蔓罩住了,它竟然一时不能脱身。我想这大概是一只鸟,或者一只小猫之类,于是就按住乱动的藤蔓寻找起来。它在下面钻动不止,左蹿右跳,突然从藤蔓的空隙中探出一张圆圆的小脸庞: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直盯着我看,惊慌之极。我的手一抖,它飞快钻进了藤蔓深处。
  后来我才知道它就是大名鼎鼎的黄鼬。
  有人得知了那个经历就说:幸亏你放了它,不然的话,它的家里人会缠住你的。我虽于心不甘,但还是有些庆幸。真的,关于它们有神力的传说到处都是。比如,它们喜欢让一些女性模仿它们的动作,舞之蹈之并说出一些怪异的事情。由于这种事频频发生,所以几乎没有谁再怀疑它的能力。有一次在书院议论起这些事,一个人表示了不解,并认为是不可能的。另一个客人马上就说:“这有什么不可能的?世界太大了,万事万物我们才知道多少?要知道对于任何问题,各种生命都是从自己理解的范围内做出推理的——人从自己的角度看,总以为是自己管理和指挥了整个世界;而动物也会那样认为——比如黄鼬,就不知深浅地调弄起人类来了。”
  他的话一时没人反驳。
  就在那次议论不久,一天黄昏,我看到一只黄鼬从不远处走来。当它走过离我不远的地方时,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伏下了,两手一抄就端详起我来。它那会儿看得非常专注,而且一脸的好奇。它分明是在研究对面的人,一点也不害怕。我与之对视,想让它自己厌烦。但最后还是我挥了挥手,它才走开。
  可见这里的黄鼬还没有受到伤害的经历,它们对人只有好奇而没有惧怕。
  
  鼹鼠
  
  这种神奇的小动物让人叹为观止。它们是林间草地上为数众多的居民,却又轻易不露面容。看它们一眼多不容易啊。它们不像一般的鼠类那样令人讨厌,而像是超越了一般的“鼠”而多少变得可以观赏了。因为它们有特技,有上好的皮毛和十分滑稽的形体。看上去它们是何等的笨拙,浑身圆滚滚的,可一旦进入地下却又是何等的灵巧。一个掘进能手,一个真正的开拓型人士。我曾亲眼看过它在地下怎样突进:眼瞅着拱起一道凸起,这凸起层层推进,让地表开放着蘑菇出生前那样的花纹,竟然一直蜿蜒向前——如果这时跺跺脚做出一点声音,它会更加奋力开掘——一会儿凸起隐去了,可能地道在往下延伸。
  我们无法想象一个小动物一边使用双手开掘,一边却又飞快向前是一种什么情形。因为这必是一种艰苦的劳动,这种劳动与飞速行走相结合简直有点不可思议。在万松浦一带,地上到处都可以看到这种花纹,它们弯弯曲曲,纵横交扯。你可以想象这儿的地下通道是多么发达,它的创造者会有多么自豪。我想真正高明的地道不是人类创造的,而是鼹鼠。
  有一次一个人正持锨翻地,突然就有一只鼹鼠从不远处开掘而来。于是他不动声色地等候,待那凸起和绽放的花纹延伸到跟前时,就猛地从旁一锨掘下去——他想把它翻出来看一看。谁知这小物件远超过他的机灵,就在那铁锨刚插下去的一瞬,它竟然突然改道而去,并且在地下来了个大转折——就像空中战机做了一个特技表演似的,一系列高难度动作就在几秒钟之内全部完成。当然那个人是失败了。他当时不服气,下狠力挖了一个很大的坑,嘴里咕哝着:“我就不信,我就不信!”结果除了弄得浑身泥汗,其余一无所获。
  我看到鼹鼠是因为碰巧。有一次一个孩子不知如何搞来一只,喜欢得不得了,装在一个带盖的小篮中提着,炫耀却不示人。我提出想看一下,他乜斜一眼,嘴动了动,并不开篮。这使我马上想起商品经济时代的普遍规律——这孩子如果提出“看一眼一块钱”的话,我是不会吃惊的。还好,最后他勉强同意了。
  就这样,我有机会看到了它:一身最上等的皮衣,灰蓝闪亮,显然是一件最好的袍子。它的一对小翻爪就小心地蜷在身侧,像透明塑胶做成的一样。
  
  红脚隼
  
  这种鹰个头不大,可是胆子不小。我不止一次看到它俯冲下来,然后超低空飞行,甚至钻进窄窄的墙道里逮小鸡。不过这是在城郊,在万松浦它完全用不着那样,因为这儿的食物很多,它们可以安安逸逸肥肥胖胖。
  一开始我在林子里把它们当成了野鸽子,因为初看颜色颇像鸽子。后来见它从高处直冲下来的英姿,终于知道这是一种猛禽。它的数量很多,从林中走一趟起码可以看到十几只。一般来说它的食物是昆虫,可是当野性发作起来时,就会毫不犹豫地攻击小鸟。
  红脚隼也像鸽子一样成群,它们在一起时显得很顺从的样子。不过到底不是温和之辈,一转眼瞥见了人,立刻惊悚一振。它们是一些无所不在的狩猎者,每逢看到它们极为迅捷地扑在地上的样子,就会想起一个词儿:全力以赴。
  
  野鸽子
  
  它们的叫声让人回忆童年。那种咕咕噜噜的声音令人想起一片密不见人的丛林,想起远处像乌云一样茂密的乔木,想起一些关于迷途忘返和饥饿等等经历。咕咕咕,嘟嘟嘟,像儿童们猛力拉扯一种发音陀螺时的声响,还像从极近的地方听一个老汉大口吸水烟的声音。这种音色是极难形容的,以至于要想起那句老话:任何比喻都是蹩脚的。
  我的印象中,只有旷野里,只有深密的林子才有像样的野鸽子在叫。或者也可以说,没有野鸽子啼叫的林子是不像样子的。在它们此起彼伏的叫声里,会有一种返回大自然的得意萦绕心头。
  它们的呼唤充满了某种野地的气味。这种气味有些刺鼻的辛辣,还有一些奇怪的诱惑力——它诱惑着林中人向深处走去,再走去,一直走到迷路。
  
  海鸥
  
  这里的鸥鸟当然是很多了。它们呆在海边,可是近海松林也是它们的另一片玩耍之地,安歇之地和生产之地。这里主要有银鸥和燕鸥。从书院往西十华里左右的屺岛上有大量的风蚀崖洞,那里才是海鸥最好的栖息地。我们每次从风蚀崖下绕过,都会惊起许多海鸥。大概由于万松浦一带没有岩壁可以做巢的缘故,所以鸥鸟不得已也要光顾一下密林。这就难为了它带蹼的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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