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古夜(小说)

作者:萨 娜




  布恩老汉拨弄着势头变小的火堆,往上添加几块风干的木鹸子。火头幽幽低下,忽然一下腾跳起来,伸出无数条炽热灵活的舌头舔着吊锅。锅里肥厚的狍肉滋滋地冒出诱人的香气,与地窨子里缓慢渗出的那股土腥气弥合,便有了浓郁的暖意。
  外面一阵阵西北风,漫天大雪下得正紧。风像一头莽撞的熊,一次又一次袭击兽皮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低矮狭窄的门,又泄了气转眼间不知道跑到哪儿撒野去了。老汉听门嘎吱嘎吱摇着叫,就大声吆喝:“不安生的畜牲,呆着!”那门真就在吆喝中静下来听着,继而又细响起来。
  又一阵狂风海啸般地推来,发出铺天盖地的怪叫,整整响了一袋烟的工夫。老汉坐在兽皮垫上啜饮几口肉汤,听听铺上的动静,不耐烦地说:“老太婆,睡你的。娘们儿家就是胆小。不睡你下来吃肉,别整晚拿瘦骨头硌我。”
  老汉用锋利的蒙古匕首挑出一块骨头,结实的牙撕开狍肉,还冒着血丝的半生不熟的肉在他喉咙间咕噜几下,打个挺滑进肚。他鹹口酒,又抓肉啃着,呜噜呜噜地继续说:“别闷声不响的,娘们家话该多,话不多算什么娘们。男人的嘴是金子,金口难开,娘们的嘴是鹸子,整天噼噼啪啪响,日子才火红。没你这样的,跟个空心柳树,没着头。”
  老汉听听动静,不禁沉下脸,重重摔一下酒壶,把脚边打盹的猎狗惊醒,支起尖尖的耳朵警觉地听着:“欠收拾的,你当我老了,打不动你啦?等我找别的娘们去,让你想想怎么让我惯坏啦。”他好像看见山下那个寡妇笑嘻嘻地迎上前,大白蘑菇奶团直往他身上贴。“骚狐狸,熬不住啦。”这回他不是跟自己的老太婆说,而是对另一个女人讲。女人仍旧眯缝着狐狸似的媚眼瞅他,神情里透出幽幽的凄凉和无奈。老汉始终不明白,这媚眼女人怎么就铁了心一定要跟他。年轻时行,年轻时他的根就是枪,弹无虚发,可现在,他已经老骨头老肉的,像条饱经沧桑掉光皮毛的老狼,这女人还犯了邪要跟他,真是怪事。女人好像听见他的疑问,在他的视线内摇头说:“你不老,你的鹰眼能勾走女人的魂。”老汉的鹰眼就遥望着女人低下头,慢慢地转身离去,越走越远,一路上流淌着积郁多年的泪水。
  老汉卷了一颗炮大的“琥珀香”烟卷子,狠狠塞进烟袋锅里燃,轻烟袅袅地像山雾一样从嘴里飘出:“老太婆,那是个好娘们儿,我对不住人家。”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秋叶似的颤抖,里面掺杂着太阳照不到的潮湿和酸楚。他明白那女人在山下开车店挣点屁眼儿钱,这么多年就是不离开的原因是等他回心转意呐。想到这儿,老汉的心抽搐得紧,他拨拨烟透气,大声对老太婆说:“我把你惯的,看我不找那娘们儿去。”
  老太婆仍然像往常那样不理睬他,而且老汉分明看到狍皮被子细细地抖动着,他猜中老太婆肯定在里面偷偷地笑,而且越笑越厉害,笑得像树叶里撒下的阳光,抖完一层又一层。也是,老太婆没法儿不笑,她听够了老汉动不动拿那女人教训自己的话,这么多年了,话没重样,还是那么几句,老太婆肯定在心里嘀咕:“你走哇你走哇……”那声音像温柔的水轻轻地响动。老汉看越来越颤抖的被子也被感染笑了:“怪事,我那叫心的家什早年就让你当私房攒起来,我没黑没夜地跟着你,就找我那家什呐。”他想:给自己开过怀的女人跟自己的影子没两样,除非人死了,影子也随你去了。老汉对着他视线里两个女人摇摇头,自己也捉摸不透摇头的意思。
  猎狗呜呜地低吠,显然门外有什么。一阵脚步声后,门被撞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飞雪像大漠上空的沙子,随着粗重的山风灌进地窨子,一个猎人掮着皮囊,手攥猎枪,躬腰弯膝钻进来。狗兴奋地围上前团团转。大雪封山,没有过客,地窨里连日寂寞,漫长的夜里隐约的凄凉和老汉空洞的对话使猎狗有些惶惑。它的兴奋引起了猎人的注意,他把戴着狍皮手套的手腾出来,回手关严门。拍拍狗,向老汉走去。老汉透过飘浮的淡淡的烟气嗅到小野兽味,就知道年轻的猎人没多大收获。他和往常一样,毫不惊诧地喝狗唤客。猎人按达斡尔人的礼节行过屈膝礼,看属于女主人位置上搭的铺,恭敬地问候:“好哇,女主人。”
  老汉挥挥手说:“睡啦。”
  猎人从皮囊里掏出所有的猎物,摆在老汉面前粗声说:“这天除了鬼影,还有树和我啦,让大叔见笑。”
  老汉把吊锅里的狍肉都捞到桦皮盒里,满脸慈祥平静地说:“好猎人在雪天里找不到一只鸟,这不是你的错,坐下吃吧。”
  猎人盘腿坐在老汉对面的兽皮垫上,像在自己家一样,他先把一块肉投进火堆敬了火神,然后狼吞虎咽地吃肉。老汉把几只雪兔放在轻烟里除邪净化,熟练迅速地收拾完后,把内脏扔给等得不耐烦的狗,又把坚硬的树枝插进雪兔里,放到火上烤炙。敢在这老爷天里打猎的人,他的胆儿和胃口就和困在沙漠里的豹子没两样。老汉没想错,猎人吃完了桦皮盆里的狍肉,又吃完老汉烤好的几只雪兔,最后连吊锅里的汤都喝得一干二净。老汉满意地看着,低头唤狗:“拿酒去。”
  猎人在狍皮裤上来回揩抹那双沾满油渍的手,看狗从铺旁叼出大桦皮桶,送到老汉面前。老汉打开封得严实的盖,把烧酒灌进两个桦皮大碗里,二话没说,先仰头鹹下一碗。
  “唔,唔,”猎人按规矩和老人连干三碗,他们如同其他猎人那样沉默地喝着,不需要什么下酒物。喉咙间和肠道里像流下一道道沸腾的河水,浑身的血液化成了岩浆。布恩老汉开始觉得无数的金蜂从巢里涌出,在他脑子里乱哄哄地飞来舞去。他朦朦胧胧地看见许多金蜂聚到一起,幻化成一个女人,从很远很远的达瓦山梁那边翻过来,飘飘渺渺地朝他走来,脸上带着他熟悉的笑意。老汉神情恍惚地说:“她来啦。”
  “什么来了,大叔?”猎人抬起头瞅瞅门,又仔细听动静。
  “她来啦,二十多年,她一直跟着我。”
  “是女人?”
  “是女人。”老汉微阖双眼,女人便走进他炽热的眼睛里,“也是这样的天,我满山遍野找猎物,就撞见她啦。”
  猎人知道老汉跟他见过的那些上把岁数的人一样,喝点酒就拉开话匣子讲过去的事,一时半会儿收不住,猎人便把目光投在火堆上,看细细的灰烬慢慢飞起来,他准备耐下性子听下去。
  “她像个傻狍子满腹心事地挪动,离老远的,我好险把她当猎物打,靠前才看清是人。有日子没见着人,我就喊她,她跟个哑巴似的站在我对面,问啥也不吱声,两个大眼睛盯住我不知寻思啥。我想我真碰见哑巴啦。等我转身走,她也跟我走,好像是我裤腰上的烟袋,我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我说伙计你咋老跟着我?干你自己的事去。我的话只当是风从她耳朵边刮过去,她还是一步不拉地跟上我,碍了我多少事。等到快天黑时,我那皮囊里没盛啥东西,瘪瘪地像老太太嘴。我把她领到地窨里,烧火煮肉,我说吃饱了睡过了你明天走吧。”
  “唔,你没看出她是女的?”猎人问。
  老汉摇摇手:“跟我一个铺睡过的过路人多啦。”他鹹下一口酒,猎人也鹹下一口酒。
  “早上我睁开眼就傻啦,那女人点火煮肉呐。昨天夜里一直没脱下的皮帽子现在跟黑狸猫那样躺在我腿上。她见我醒来告诉我,她不走啦。当时我想,这是哪儿的怪事呢?”
  “娘们都是贱货!”猎人猛劲鹹口酒,他眼睛通红,仿佛是冻着没掉的山果挂在树上。
  “这么说我女人,墙上挂的火枪听了可就跳下来敲开你的天灵盖,看着里面装些啥怪物。”老汉怒气冲天地,“你像个没开荤的光杆儿,连女人胳膊窝里的毛啥颜色都没看过,就胡说八道!”
  “我媳妇跟个野男人跑啦,还揣着我的种呐!”猎人粗声喊,“我到处找她呐!”
  老汉的手停在半空,他忘了自己是想取枪还是想揍人,好像触着了冰冷的死人骨头,他收回黝黑的手,往皮裤上狠狠地揩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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