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5期

石头里榨出营养

作者:赵黎刚




  一
  
  1967年,正当乱世,重庆城里有个著名的“完蛋广播站”,属于某造反兵团,它的高音喇叭喊“为革命而战,完蛋就完蛋”,对立派就讥之为“完蛋就完蛋,造谣广播站”。这广播站里有个著名“喉舌”,叫解跑,他在喇叭里战斗,并不高呼口号,而是慢条斯理,讽刺挖苦,像说单口相声。比如,说对立派某“战斗军”是“颤抖军”,赤膊上阵遮羞布都不要,在革命大风浪里颤抖,心中有冷病嘛!又用爸爸教育不孝子孙的口气,劝对立派悬崖勒猪(马),回头是圈(岸);再不就说对方苍蝇碰壁嗡嗡叫,待到山花烂漫时,它在旁边闹……总之,三寸不烂之舌,一套一套的,很有效果。最直接的效果,就是每逢解播音,高音喇叭下的大街上就有听众云集,不少人还带着小板凳,像是来学习,又像是在消遣。
  当时我十四岁,初醒人事看世界,就知道了名噪一时的解;这家伙相当于大牌主持人。但不久,那广播站就真的完蛋了,两大派开始用武器“讲话”,解销声匿迹。
  谁知有一天,我到一个同学家串门,第一次见到他大哥。大哥走路有点一拐一拐,另一同学咬着耳朵告诉我,这就是有名的解。
  解为什么脱离战斗集体,躲回家里,是个谜,但这对我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他那里看到了一些被宣布扫进垃圾堆的东西:中外的电影剧照,叮叮咚咚的曼陀铃,早年的文学杂志等等;还目睹了一种鬼鬼祟祟的行径:他和两个人在旧仓库里临摹外国油画,直接挤一点红颜料到画面人像叼的烟头上,笔尖轻点两下,那猩红色就真的像是燃亮的暗火。其中有个人还拿出两张旧印刷品,提香画的裸体女神,令人吃惊。那些东西和那种行径,都是违禁的,都对少年的我产生了吸引力。心里忽然被拨响了一根弦,有种潜伏的欲望醒过来了,按捺不住躁动。
  后来过了很久,才依稀明白,那种“醒”是少年青春期的必然,正在猛长的身心,很饥渴,强烈要求精神滋养与寄托。
  不过,当时斯文扫地,要想找到一点供心灵充饥的东西,只能浑浑水里摸浑浑鱼。我跟一小撮同龄人,在社会动荡中找到了可钻的空子。钻的是体育馆、市文化宫礼堂的厕所窗户,钻进去就能看到各种文艺演出。那阵规模较大的派性组织都有“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英姿飒爽,战鼓催春,大幕拉开,×××文艺战士开始战斗!天地大舞台,舞台小天地,这些有“文”有“艺”的场合,充溢的都是席卷全国的铁血主题。比如当时号称重庆“史诗”的大型演出《八一五风暴》,急弦繁管好似睛天里的雷鸣。不过我们半大崽儿饥不择食,毕竟眼前还是些歌潮舞影,被称为“文艺”的无形之手虽然粗鲁,往你心里一抓挠,拨动的总算是心弦;不同于外边在街上,真刀真枪打成一片,冷不防成群流弹掠过耳边钻进墙壁,惊得发抖的是你的心脏。
  在1967年至1968年,狗一样钻各种墙洞窗户或者搭人梯去看文艺演出,是我唯一的精神生活。这是一种注定,当时正在成长的少年,只能从社会文化坍塌的块垒缝隙里去刨点精神营养。
  
  二
  
  翻墙钻洞看演出的日子,没持续多久,形势就变了。两大派交枪,解散,学生红卫兵上山下乡,大舞台小舞台都空了。我们半大崽儿一律进初中“复课闹革命”,其实就是在操场上喊口号,听念报纸,吃泔水牛皮菜煮的“忆苦饭”,肚里心里还是空虚,于是东嗅西寻找那种散落市井民间的文化“野食”,刨到一口是一口。
  市井里有些大杂烩,主要是残破书籍和口头文学。口头文学常常由某个邻居崽儿口水飞溅地讲述,重庆以前有名的民生轮船公司资本家卢作孚的“发家史”,被讲得像滑稽剧外加糊涂帐;再不就是“梅花党”或者“十二个高潮”,茶馆评书似的,讲王光美如何是“美国特务”,要炸南京长江大桥,情节惊险的地方也是漏洞百出的地方。大家都有点提不起精神。唯一能让人提点精神的是周二,他居然会讲外国的《当代英雄》,很特别的一个故事,主角叫皮却林,皮却林如何在贵族沙龙里混,百无聊赖,没有生活目标,误入走私贩的圈子,差点被杀,反而觉得是自己打扰了别人的生活……周二聪明,有一套讲故事章法,吸引得大家坐在路灯底下夜不归家。他的口头文学让人觉得帝修反毒草很厉害,不知为什么真过瘾。《当代英雄》讲了两遍过后,我们知晓了那其实是周二手里的一本书,书的来源很偶然:一帮大学生红卫兵要散伙了,聚在一起看书下棋闲吹牛,周二在旁边听见他们讲这书,半懂不懂,便问:未必这个皮却林就是当代英雄?已经没了锐气的大学生反问:小伙子,你说他是个英雄还是个狗熊?这么一来二去,大学生离家时把书送给了周二。
  那书顿时成了传阅品。只是我横看竖看不太懂,十六岁的少年在1969年,并不知道文学上的“多余人”。接下来发生的事,仿佛鬼使神差,周二突然死于车祸。那天晚上他和几个中学同学坐在马路边磨皮擦痒,一辆解放牌货车刹在跟前,驾车的是一个同学的表哥,这样大家就上车兜风。谁知同学表哥系酒后驾驶,在一处急转弯撞断三棵行道树撞歪水泥电杆,人人挂彩,周二头部重伤当夜死亡。这一惨祸,是我平生第一次看见的同龄人之死。从此,讲故事传阅书的周二,寻觅文化“野食”的伙伴们,心灵饥渴和百无聊赖,以及那个大学生和《当代英雄》,这些人和事就奇异地融为了一体,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又一个大时代里“多余人”的故事。
  周二之死有一种效果,就是少年朋友继承遗志似的,开始形成传阅书本的小圈子。一次学校下课时,有个外班同学十万火急把一本破烂不堪的《秋海棠》塞给我,说是得了情报,他们班要大搜查,重点是“黄色”歌本封资修书籍,赶快转移。转移过程中我有了一夜阅读的时间。书里写的是一个戏班子悲欢离合,又是横看竖看,没看出其中“黄色”在哪里,唯有两处小标题“爱与欲的分野”、“爱情结晶品”,对少年人比较刺激。谁知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书在传递中终于暴露,班主任收缴了去,责令那同学写深刻检查。连续到办公室检讨了两次,意外发觉老师也在偷偷阅读,仓促之间来不及合上书页,老师就说这书毒呀毒得不是一般,必须认真看过狠狠批判。
  结果事后不了了之,老师学生都不吭声。这样就明白了一点事实:我们想看的东西,老师其实也想看。
  
  三
  
  转眼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露天电影恢复放映,影片放来放去只有几部,看的人却非常多。同龄朋友最爱去的是文化宫,最爱看的是《列宁在一九一八》。原因很简单,我们已经有了一点“口味”,只要可能,就捡好一点的东西品尝。《列宁在一九一八》好就好在片中有一段芭蕾舞《天鹅湖》,世界级别的经典。每次都细看这一段,有人还说这几分钟场面是蛋糕,其余情节是窝窝头。窝窝头里边唯一有趣的细节,是资产阶级芭蕾引得台下的革命水兵们狂热鼓掌,而我们一伙人不鼓掌,只是嚷嚷着“四分!四分!”便离开黑压压的人群,意思是文化宫四分钱门票价值就在这块洋蛋糕,再留下来看完电影的都是“宝器”(傻瓜)。
  那几年,吞了大杂烩营养的年轻人,有点蠢蠢欲动,所谓耳听不如眼见,眼见不如实践。社会边缘角落开始出现一些松散的文艺细胞小圈子。灯光幽微的街巷里边某间小屋,小心翼翼聚一屋人,共享老胶木唱片,手摇唱机,油印五线曲谱,老版本《外国名歌200首》,成都产的旧提琴配广州产的旧琴弓,手风琴键盘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弓弦之间流出中国的《梁祝》或者罗马尼亚的《叙事曲》,手指和键盘当中跳出哈恰图良的《马刀舞》或者里姆斯基的《野蜂飞舞》,满屋人都关闭嘴巴竖起耳朵:等到音乐一停,满屋人又都张开嘴巴七嘴八舌,大调小调,减七和弦属七和弦,一片喳闹。门窗还是紧闭,敲门须通姓名,不过,跟当初只有“三人帮”的解相比,还是开放了一些,胆大妄为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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