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5期

寻路在京都

作者:也 斯




  要去的旅馆,只有日文名字的拼音:O-ya-doi-shi-chou,他就这样念出来,也不知对不对!也许是指一所充满了优雅气氛的宅第,也许是指松林和流水旁边的别墅,他一点都不知道。
  长途车抵达京都已经天黑,火车站显得宽宏,罗杰却认不出来了。乍看只觉是一座新派建筑物,他在七十年代背着背囊来旅行的时候,坐在硬板凳上等候凌晨长途车的那个车站呢?而今举头只见一座酒店那样的高楼,火车站哪里去了?出了大门罗杰还频频回顾,阿素年轻敏捷,眼看前边远处,已经一边扯着他一边拉着行李往出租车走去。他忙从口袋里挖出那纸传真,心里还不知今夜下榻的是怎样一个地方!
  Dear Rogers,亲爱的罗杰,你真是挑的好日子,这个星期在日本旅行恰好是最拥挤也是最昂贵的黄金周,京都国际酒店28、29两天满了,松业家30那天也满了……月尾这两天是最挤迫的,酒店满,较好的饭馆恐怕也满,所以我立即先作决定,为你订了一所我住过的方便的西式旅馆。但后来我又改变了主意,想你既然是一个富有的外国人又是来度蜜月,又想体验一下日本文化,不如就让你奢侈一下吧……我挑的日式旅馆(ryokan),位置适中(靠着皇宫),榻榻米(tatami)房间,这样的规格来说是便宜的(一万二千日元),有私人设施并且有“大浴场”(虽然这不是你想试的onsen温泉),在第一个晚上长途跋涉之后没有什么比一个好好的日式浸浴是更大的享受了!
  罗杰读着爱丽丝用英文夹杂着一些他懂或不懂的日文的传真,想起他这位聪明伶俐、以前非常英国淑女化而现在变了日本通的旧学生,带着苦笑接受了这年轻一代顽皮的好意。其实谁都知道他不是什么富有的外国人,也还不能算是正式度蜜月。但他真是想跟阿素好好地度一个假期。他想在京都寻回二十年前瞥见的平安和宁静?只是从出租车窗口望出去这个竖满高楼的城市他再也认不出它的面貌来。手上这张印得有点模糊的英日夹杂的传真,成了他唯一的指南针,附上的是一幅小地图:为了方便你,我已经圈住了旅馆所在,但你必须明白,日本人地图上的地址是用充满想象力的方法绘画出来的!
  出租车司机脸上也看不出什么线索。听了他不准确的日语发音,看了地址一眼,就驾着车穿过竖满高楼的大街往前去,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既没有:“噢,你们真懂得门径,那是了不起的地方哩!”也没有:“真是笨瓜,又来一对上当的游客了!”换了在香港,司机见路途太近或许会骂,见路途远或会换上另一副面孔,喜怒都挂在脸上。但每次来日本,他都觉得自己摸不清楚人的想法,他不了解这文化,在东京街头总觉得每样东西都有他叫不出的名字,所有那些繁缛的细节都暗藏他不懂的规矩,把他拒诸门外,令他份外感到自己是外国人。他在香港当然也是外国人,但在那儿也快二十年了。虽不见适应得很好,但香港人一般比较随便散漫,他也好似找到一个可以生存的空间。只有来到日本,才又勾起了这种外国人的焦虑。阿素拍拍他的手背。有阿素在,他好似没有那么像个异乡人了。
  出租车拐进小巷,在一所旅馆门前停下来。地方并不特别起眼,跟介绍不特别吻合。他们走进去,众人齐声招呼,柜台后的人很快做出手势,指向旁边,或者是大堂边的甬道。一位穿和服的女人带路,却一直走出门外去,把他们带到隔邻另一所旅舍。那儿更像民居,走近时阿素发现了什么,伸出指头指向门外一列列牌子上写着留宿贵客的名字,也包括了他的!是有人用手写的英文名字,在什么吉川先生井田先生的旁边,这样一个英文名字显得占位很长。长颈鹿伸首出栏栅外,分外显得碍眼。任谁都一眼看出是不属于这儿的人。
  登记名字时不知道柜台后面的人是不是强忍着笑,笑他这不懂日语的外国佬强充内行来到这不说英语的日式旅馆?抑或是对这高瘦的白人与一个胖胖的年轻东方女子携手同行感到看不过眼又忍住不表达出来?他看着那些脸孔,完全没法猜出他们在想什么,只见他们职业化地笑、鞠躬、熟练地引路前行。穿过大堂那儿,看见玻璃柜里摆着的头盔与和服,它们一定是价值连城、大有来头的历史文物,但他却没法感受到它们的价值和意义,只能像路上碰见陌生人那样,客气地保持距离走过,避免不必要的冲撞。
  大概原来期望走过大堂,转出廊下,会见到一片日式庭园,会有沙上的纹理、石上的绿苔、水流下竹筒以后,一头翘起来,另一头敲到石头上,发出清脆的卜的一声!可是,拐一个弯,不见庭园,还是短廊通向短廊,老妇人打开一道房门。他们看见一个光秃秃的榻榻米房间,一时还不知怎样反应过来,只顾在玄关脱鞋,妇人的话没听清楚,她已一阵风地走出去了。
  罗杰想去抱住阿素。又有人敲门。老妇人再一阵风卷进来,打开柜门,手势麻利地把被褥、敷布团拿出来,铺在榻榻米上,一下子把他们今晚的床铺、布团弄好了!然后又微笑、鞠躬、退出门外去!不是应该有庭园的景致,在月色下对着松树的影子喝一瓶清酒吗?怎么只有这么秃秃的一个房间、这么狭窄的空间!
  
  罗杰和阿素一直都觉得:好像还未找到一个适合他们俩人生活在一起的空间。有时他们也想:两人会走在一起真是不可思议的一回事!阿素在酒店做公关,罗杰在大学教英文,中间隔了杂七杂八的许多事情,真是风马牛不相及。
  可是正如罗杰常说的:世界变了,大学也变了!大学每年春夏之交在酒店设宴招待商界,还要设法拉拢行业中的几大巨头,他们都是学生毕业出来面对的大雇主,那不是公关是什么?大学不管做得多好都没用,都得买传媒的账,他听同事说有些大学在传媒里还有自己的写手,那不是公关是什么?
  罗杰本来是个理想主义者,可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在香港工作了十多年,免不了也变得有点犬儒了。大学的所在是个商场,或者说至少与商场同一个地铁出口。每早回学校,罗杰总自嘲说:又回到商场来了!罗杰本来是念惠特曼的,没赶上当嬉皮,但年轻时自然也喜欢艾伦·金斯堡,最初来香港是教文学,后来从中学到大学修英美文学的人都少了,他又调去教语文,甚至也教过商业英文。罗杰是有名的好好先生,做什么都负责,也老老实实备课,也去想想新教材。后来他还兼教大一英文,百多份作文堆在桌头,他埋首其中,一份一份改下去。
  
  是左襟盖在右襟上面?他把衣襟摆来摆去,衣带又搞了许久,最后还是去查看传真上怎样说——对了,在浴室(fu-ro)一项底下:穿上为你准备好的日本浴衣(yukata),穿的时候,记得是左襟盖在右襟上,这样才会看来正常,不然人家就知道你是个对他们文化一无所知的外国佬了!你知道吗?只有死人才是右襟盖在左襟上面的!衣带随便怎样绑都可以,把贵重的东西放保险箱里,拿一条大毛巾一条小毛巾,走下走廊去找你的性别的浴室。进去以后,你会找到盛衣物的篮子。脱去衣服,在水蓬头下冲洗,那儿会有肥皂,你也可以自己带。洗干净了你就可以跳进浴汤里……好详细的指示。他在脑中排演许多次,最后还是发觉自己失去了泡汤池的兴致。
  
  罗杰认识阿素的时候,他正在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患了什么病。医生也没验出什么,但他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妥。其实已经开始一段时间了。自从九十年代初,罗杰任教的学院,像香港其它一些小型学院,陆续升格成为大学,应大学拨款委员会的要求,各系重新检讨系务、厘定进度、撰写课程介绍,呈交上去,再经过大大小小的委员会、三番四次的评核会议、三申五令的修改,来回折腾。罗杰任教的英文系是个小系,老的太老、嫩的太嫩,只有他们两三个中坚分子在那儿冲锋陷阵,多个回合下来,也就不免精疲力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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