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宗大历三年(768)正月,也有一艘木船离开夔州(今重庆奉节),出夔门,过三峡,向荆楚大地驶去。船上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他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肺病、糖尿病等长期折磨着他,不到六十岁,已经齿落耳聋,右臂偏枯。两年后,就死在湖南耒阳的船上。
他就是“诗圣”杜甫。
杜甫(712-770),字子美,自号少陵野老,世称“杜少陵”;又因严武曾表其为检校工部员外郎,故又称“杜工部”。河南巩县(今河南巩义)人。中国诗歌史上最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
如果说王维的思想中杂有佛,李白的思想中杂有道,那么,杜甫则可以算得上是纯儒。
杜甫的家世倒未必多么显贵,而且在他出生的时候,家道已经中落。但是,却有两位先祖让杜甫引以自豪。一个是汉末名将,也是为《左传》作注的杜预。在他身上,杜甫继承了“奉儒守官”的思想,即进入仕途,实现儒家“兼济天下”的理想;另一个是他的祖父、初唐著名诗人杜审言,所以杜甫自豪地说“诗是吾家事”。他要像乃祖一样,成为一位大诗人。
但是,现实社会却并没有那么美好。唐代以诗赋取士,但杜甫却两次应试不中。第一次落第对他的打击不大,因为父亲在山东做官,“忤下功考第”(《壮游》),他就跑到山东、河北一带游玩,过了八九年“裘马颇轻狂”(同上)的日子。他的壮志尚未消磨,显得意气风发。《望岳》一诗,最能够代表他此时的心情: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天宝三载(744),杜甫在洛阳与李白相会,然后一起漫游梁、宋,并结下了一生的友谊。
天宝五载(746),杜甫参加了一次恩科考试。主持其事的是宰相李林甫,他一个人都不录取,然后向唐明皇道贺“野无遗贤”。满怀希望的杜甫成为这次骗局的牺牲品,这时他已经三十五岁了,于是,他留在长安求仕。
从天宝五载到“安史之乱”爆发的天宝十四载(755),杜甫困居长安十年,他求人汲引,向唐明皇上《三大礼赋》,又进《雕赋》,虽然“玄宗奇之”,命待制翰林院,但终究没有了下文。这十年间,他“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奉寄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尝尽了人生的艰辛。最后,被授予一个从九品的小官——右卫率府胄曹参军。
天宝十四载十一月,他到奉先县探望妻子,写下了著名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就是诗中的名句。就在这个时候,“安史之乱”爆发了。
天宝十五载(756),肃宗在灵武即位。杜甫听到消息,安顿好家小,就准备赶去灵武。路上被安禄山叛军所擒,困于长安,写下了著名的《春望》《哀江头》《哀王孙》《悲青坂》《悲陈陶》等诗。
杜甫居然逃了出来,而且到灵武见到了肃宗,“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衬”(《述怀》),样子实在狼狈。肃宗被感动了,授予他左拾遗的官职。这是一个八品的小官,但是可以天天上朝见到皇帝,杜甫已经是感激涕零了。“涕泪授拾遗,流离主恩厚”(同上),大感知遇之恩。
但是他其实并不会做官,所以很快因为救房琯而得罪肃宗。回到长安以后,他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永远被赶出了朝廷。
他在华州、秦州、同谷等地呆了一段时间,这些地方是受“安史之乱”破坏最严重的地方,杜甫亲身经历了战乱,写下了著名的“三吏”“三别”和《羌村三首》等诗歌。
乾元二年(759),杜甫身杂难民中,历尽千辛万苦,于岁底来到成都,开始了他流寓两川近十年的生活。
四川未遭战乱,成都富庶繁华,锦江两岸风景秀丽,而且帅蜀的又是他的好友严武。杜甫在城西浣花溪畔修建了几间草屋,暂时安居下来。
这是杜甫一生中最安宁幸福的一段时光。“昼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进艇》),“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江村》),他有一点满足了。他在《江村》诗中写道: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
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
多病所须唯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
暂时的安宁,并没有消磨杜甫忧国忧民的情怀。他在《释闷》中表现了他对国事的忧虑:
四海十年不解兵,犬戎也复临咸京。
失道非关出襄野,扬鞭忽是过胡城。
豺狼塞路人断绝,烽火照夜尸纵横。
天子亦应厌奔走,群公固合思升平。
但恐诛求不改辙,闻道嬖孽能全生。
江边老翁错料事,眼暗不见风尘清。
当他听到官军收复了河南河北的时候,他是那样地高兴,写下了著名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他还写下了著名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表达了他民胞物与的博大胸怀。
唐代宗永泰元年(765)严武去世,杜甫在成都呆不下去了,于是一家人坐船顺江而下,来到夔州,居夔州西阁,并在瀼西又建了一座草堂。他的许多名作都写于这一时期,如《又呈吴郎》《登高》《秋兴八首》《八哀诗》《三绝句》《岁晏行》《壮游》《解闷十二首》《咏怀古迹五首》等。
年老时的杜甫思念家乡,大历三年(768),他领着家人离开四川,准备回老家。他乘舟出峡,辗转漂泊于湖北、湖南的江陵、公安、岳阳、潭州、衡阳一带。这时的杜甫,已是贫病交加,他最终没能如愿回乡。大历五年(770),病逝于潭州往岳阳的小舟上。就是在临死之前所写的《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中,他还写下了“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的诗句,表现了对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人民的深切关爱。
杜甫的伟大,在于他的思想境界极高。封建社会的许多文人,“达则兼济天下”尚且做不到,稍不如意,就“独善其身”去了;有许多诗人,诗歌中也有一些忧国忧民的内容,但是,说说而已,甚至以此求名。而杜甫的忠君爱国,伤时忧民,却是天性流露,一丝一毫做作都没有。他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他的“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都如“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同上)。一直到晚年,他贫病交加,已经流寓于东川夔州了,仍然说自己“每依北斗望京华”(《秋兴八首》)。他回家探亲,“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在这巨大的人生悲剧面前,他马上“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因为他们的状况比自己还不如。他的茅屋为秋风所破,他希望的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这是何等样的胸怀。
杜甫以如椽的诗笔,真实地记载了唐帝国“安史之乱”前后由盛到衰的历史,堪与司马迁《史记》的“实录”精神相比,他也因此被称为“诗史”。郭沫若曾经用“世上疮痍,诗中圣哲;民间疾苦,笔底波澜”概括杜甫的一生与诗歌,是非常恰当的。
杜甫的伟大,还在于他把诗歌的艺术性推到极致。元稹在《唐故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志铭》中评价杜甫说:“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雅,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使仲尼锻其旨要,尚不知贵,其多乎哉。苟以其能所不能,无可无不可,则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
“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这个评价,可以说是高到了极致。
从古到今(指唐代),名家辈出,风格各异,远不止“颜、谢之孤高”和“徐、庾之流丽”,我们不能尽举,也不必尽举,而在杜甫诗中,种种“体势”与种种题材都驾驭得得心应手,种种风格都运用得挥洒自如。
古往今来的诗人(其实也包括各种各样的其他艺术家),都很难把什么都玩到极致。所以要么边塞诗写得好的聚一起,称为“边塞诗派”,要么山水田园诗写得好的聚一起,称为“山水田园派”;要么七绝写得好,如王昌龄,称为“七绝圣手”;要么五言写得好,如刘长卿,称为“五言长城”。而在杜甫笔下,却已经没有这些分别了,我们只能说,无论什么题材,无论什么体裁,一到杜甫手上,就达到巅峰。比如没有人把他归入“边塞诗人”一派,但他的边塞诗,如《前出塞》《后出塞》等,却比一般的边塞诗人写得还好;没有人把他归入“山水田园”诗人一派,而他的山水田园诗比一般的山水田园诗人写得还好。你说崔颢的《黄鹤楼》是唐人七律第一,杜甫就可以拿一首七律《登高》来把他比下去。你说王昌龄的七绝很好,只有李白能够与之媲美,其实杜甫的七绝一点都不比他们的差。乐府诗在他手中,是一大转捩。在他之前,都是依乐府古题做诗,虽然像曹操这样的人,已经不按乐府诗题本身的内容要求去写,而是“旧瓶装新酒”,用乐府旧题,写自己想写的内容,但毕竟受题目限制。到杜甫手中,就天马行空般地自拟题目,自创新调了,比如他的《兵车行》《丽人行》“三吏”“三别”等,也就是古人所说的“即事名篇,无复依傍”(元稹《乐府古题序》)。中唐时期元稹、白居易的“新乐府运动”,实际上是深受杜甫乐府诗的影响的。他的五古、七古,更是无人能敌。杜甫自己都不无自豪地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这还是他中年时候的口吻。到流寓两川以后,就说自己“晚节渐于诗律细”(《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说自己“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了。
杜甫在诗歌上的成就,不仅空前,而且绝后,他是当之无愧的最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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