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看守所(2)
到处是黑魆魆的废墟,一片狼藉,一片凄凉。如果不是有子弹在天空中呼啸,人们甚至会以为看守所这铁桶般圈住的小小世界已经不复存在。“不许越界!”负伤的哨兵仍在枪声中竭尽全力地吼叫。并没有忘记自己身份的囚犯们战战兢兢地立着,一步也不敢挪动。警戒线之外,几个看守人员正跌跌撞撞地奔来跑去,手忙脚乱地扒人、抬人。从看守所四周的另一世界中,终于越来越强烈地向这片特殊的世界送来一片呼救声。女人的叫喊,孩子的哭泣,像泛着泡沫的海浪,包围着、冲击着囚犯们站立的孤岛似的世界。 犯人群中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几个人像在窃窃议论什么,接着,有三个人你推我让地走向警戒线。沉默少顷,终于有一个人鼓足勇气朝看守人员喊了一声:“法官!”被喊作法官的看守人员,根本没听清那沙哑的颤抖的声音。“法官!!”三个人一起呼喊,这才引起注意。“你们要干什么?!”“大家推举我们,推举我们……来请求,能不能,能不能出去救人……”周围的呼救声更加凄惨和悲切了。看守人员和警卫部队立刻进行紧急磋商。这是一个特殊的情况。还能权衡什么呢?还有那么多人生死不明,救人是压倒一切的。而眼前就有一支强壮的救险队伍。犯人被编成了三组。“你们听着!”看守人员高声宣布纪律,“到外边,只许老老实实救人。这是你们赎罪的机会,谁要是想跑,就地镇压!”囚犯们入狱以来,第一次踏出了电网围成的警戒圈。这是一支在刺刀监视下的特殊的抢险队伍。 带伤的军人押着带伤的囚犯,带伤的囚犯又在废墟上奋力抢救奄奄一息的普通人:首先是那些看守所的干部,干部家属;再往远处去就是小街小巷里的群众。囚犯们和所有在废墟上的救险者一样,手忙脚乱,焦灼万端。他们似乎都已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他们和所有的救援者一样,小心翼翼地抱出那些受伤的孩子,扶出那些吓呆了的老人。每当扒出遇难者的尸体,都忍不住发出轻轻的叹息。豁出来了!他们拼尽全身力气在撬,在搬,在扛。满手是血痕,满脸是汗水雨水和成的泥浆。当搬撬重物的时候,他们还喊起了高亢的号子。“快!那边还有人在哭!”“快!抬个门板来!”“来呀!这老爷子不行了!”几位犯人围在看守所炊事员高师傅身边,只见高师傅脸色铁青,似乎已经断气。可是他们还抱着一线希望,一个因盗窃被捕的年轻犯人,一遍又一遍为他做着嘴对嘴人工呼吸,直到确信高师傅已经死亡。他们找块手巾盖上高师傅,又向有呼救声的地方跑。“法院宿舍!法院宿舍!”看守人员在喊。“医生!有没有医生?”老百姓在叫。 王××是一位医生,他曾在行医时犯过流氓罪。此刻,他不停地为伤员包扎伤口,固定断肢,不时大声吆喝着搬运伤员的要领。当他听到看守所一位副所长的呻吟声时,又立刻赶到他的身边。副所长刚刚被救出来。他被砸懵了,“懵”之中也并未忘记自己的使命和职责,当他看到四周那些奔忙的囚犯,不禁大声惊叫:“快来人!快给市公安局挂电话!我们这儿情况危急!……啊!……啊!”他呻吟着。他的膀胱被砸伤,此时胀痛难忍。他在地上痛苦地翻滚!没有导尿管。有人回去找代用的小管,可是当他两手空空地归来的时候,他愣住了:王××正跪在副所长的身边,用嘴一口一口地吮吸,地下已有一滩血尿。整整一天啊,这支刺刀下的救险队伍,没有一刻停歇。囚犯们无言地苦干着,人们只是偶尔能听见几个人的对话:“比海城还厉害啊!”“怎么没预报呢?”“唉,家里人还不知咋样啊……” 几把刺刀其实是管不住分散在废墟上的这一群囚犯的,可是囚犯们没有忘记有一道无形的警戒圈。直到黑夜降临,唐山市公安局准备把犯人押解到外地去时,看守人员才发现少了三名囚犯。这三名囚犯在抢救完周围的人之后,豁出命跑回家去抢救自己的父母姐妹了。其中两名,在处理完家事之后又主动到公安局自首。返回了看守所。还有一个正在他家的废墟上忙碌,公安局的摩托车开到了。当囚犯们还在看守所四周的废墟上救险的时候,看守所已开始将受重伤的军人、干部和囚犯向外转运。负责转运的公安干部田国瑞,在当时采取了一个被人认为是“冒险”的举措:开车的司机是囚犯,照料伤员的三个人也是囚犯。没有办法啊。生命垂危的伤员需要赶快得到医治,整个看守所的犯人需要赶紧找到一个合适的转移地点。可是找到了一辆破旧的“嘎斯51”,却没有司机。当时,田国瑞像浑身着了火似的,在破车前一圈圈转着。那时“流氓犯”龚××就在不远的地方瞧着他。“田法官!如果你允许,我试试……”田国瑞打量着龚××。那是一张表情淡漠的脸,一双冷冷的眼睛。 他像是犹豫了许久,才低声说出这句话。田国瑞想起,这小伙子是退伍军人,当兵时就是司机,许多险路他都跑过。他是一个不怕死、敢冒险的人。“他们,会死的。”龚××见田国瑞没有做声,又指指在地下呻吟的伤员。“好吧。”田国瑞下了狠心,你得老老实实,这是立功的机会!”汽车发动了。一段不寻常的里程。车上,三名囚犯在照看着血迹斑斑的伤员,而伤员中疼得满头汗珠的看守所副所长和一名砸断了手指的警卫部队班长,也用警惕的目光监视着那三名囚犯。驾驶室内,田国瑞一只手比比划划给龚××指路,一只手一刻也没有离开腰间的五九式手枪。市内的医院毁了。近郊的丰润县被伤员挤满了。汽车径直向北,向北。 龚××仔细看着路面。为了使伤员少受颠簸之痛,他每每绕过那些坑洼、凸突的地方。他努力开得平平稳稳,既不突然加速,也不突然剎车。雨来了。好密的雨点啊。雨点飘进车内,伤员们在瑟瑟发抖。有人在敲驾驶室顶棚。“田法官!田法官!他们要冻坏的!”喊叫的人是囚犯李××。他因“诈骗”被捕。他对探出头来的田国瑞说:“前面有个部队营房,我有熟人,我去借几件大衣!”田国瑞无法踌躇了又冷又痛的副所长正在车上呻吟。他允许李××前去,但厉声警告他绝不许逃跑。当李××急急地跑去,而垂头丧气地空着手返回时,田国瑞还一直未想到会发生什么事。李××伤心地低着头。他的那些依然在军营中服役的战友,怎么也不相信会派一个正在服刑的囚犯来借军大衣。怎么解释也无济于事,人们甚至用警惕的目光审视他。他回来了。 不知道对谁的震动更大一些。李××沉默着不再说话。田国瑞却狠狠地骂了一句:“搞什么名堂?!”他的脸板着,不知在骂谁。汽车又继续向前开去。伤员们一直被送到遵化县城。夜晚,汽车返回唐山,但却无法进城。车被拦在西北井,抬上来满满一车受伤的老百姓。“怎么办?”龚××低声问田国瑞。“还能怎么办?”看守所那边还有一大堆囚犯、伤员,可是田国瑞知道急也没用。“走!再送遵化!”深夜,老式的“嘎斯51”疲倦地喘着,又从长城岭下的遵化县城开出来。龚××一天没吃没喝,不停地开车,他的头开始发晕,他竭力睁大双眼,可是眼皮还在打架。整整一天一夜了,钻出废墟,抢救伤员,长途运送……没有吃喝,没有喘息。他双手抓不紧方向盘。汽车似乎在公路上扭摆开了。刺耳的剎车声!一辆被压扁的自行车旁,躺着一个满头是血的行人。龚××和田国瑞都从瞌睡中被吓醒了。龚××几乎带着哭腔在喊道:“我压死人了,我压死人了,我罪上加罪了……”他顿时像发了疯似的向那人扑去。当他和田国瑞发现那人只是被碰破了头时,立刻又把他抬上车,送回遵化。唐山就在这一片混乱中,迎来了闷热的7月29日。 紧张、疲倦、惊吓,已经把龚××和田国瑞都折磨得浑身发软。那辆“嘎斯51”在唐山至遵化的公路上来回穿梭,仿佛都要颠散了架子。田国瑞不时地望着龚××那张苍白的无表情的脸,陷入沉思。有过这样一段短极了的对话:“饿了?”“嗯。”“渴了?”“嗯。”行至唐山西北井,田国瑞和龚××一起跳下车,伏在一个臭水洼子边上,满满灌了一肚子水。田国瑞找来一些炒玉米,便托在手心里和龚××你一撮我一撮地分吃着。饿极了的龚××,咀嚼时仍然沉默无语,似乎在保持他犯人的身份。田国瑞想起他的被捕原因来了:一个怀了孕的女知青自杀了,而他曾和她发生过性关系。 一天后,龚××开的“嘎斯51”变成了一辆架枪的刑车,他亲自开车把自己和看守所的另几十个犯人送往玉田县的临时收容点。下车的时间,田国瑞悄悄地把他拉到一边,感情有些复杂,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在这儿好好待着,千万别瞎动弹!瞎动弹,哨兵会误伤你……”囚犯们刚押解到玉田的当晚,便发生了一起“炸营”事件:两天来已疲备不堪的犯人,刚刚沉入梦乡,有一个人在梦中突然大叫:“地震了!地震了!”剎那间,所有的犯人都惊跳起来,四下逃窜。囚犯们几天来压抑在心中的恐惧感在这一瞬间释放了!他们失去理智 地争抢生路。哨兵和看守人员鸣枪、吼叫,很久才把囚犯们收拢,使他们从惊恐之中安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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