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父亲梦见下雨了,他站在屋檐下看雨从瓦上滴下来——滴嗒、滴嗒……一滴、两滴,滴到第三滴的时候,父亲醒了。他听见屋外真的下了雨,雨在窗外滴着,就像梦中一样:滴嗒、滴嗒……已经是深秋了,这场雨过后就是冬天了……
父亲轻轻地揭开被子,披上外衣。母亲蜷着身子睡在床里面,她的身子看起来是那样小。母亲本来是个小个子,她越来越老,个子也越来越小了,七十岁的母亲睡在床上,看起来像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父亲不敢惊动睡在床里面的母亲。父亲磨了一辈子的豆腐,每天早起已成了习惯,但母亲却是最不愿早起的,早上的睡眠是她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光。小的时候,我们常常在清晨听见母亲斥责父亲的声音——那是因为父亲早起磨豆腐打扰了她幸福的睡眠。但父亲从无怨言,还养成了蹑手蹑脚的习惯。他每天早上的工作不光是磨豆腐了,他还有另一项神圣的责任——维护母亲幸福的睡眠。在磨豆腐的间隙,父亲常常会忍不住去看看熟睡中的母亲。蜷在床角的母亲是那样娇小,让父亲心中溢满了怜爱。
小磨子欢快地转动,黄豆的乳汁流了出来,父亲陶醉了。他想起母亲年轻时的样子,那时母亲的皮肤就像这豆汁一样鲜嫩。我们的外祖父是个地主,那一年被枪毙了,外祖母也上吊死了。母亲像一片秋天的落叶,瑟瑟发抖着。一天夜里,村里的几个年轻人冲进母亲的住处,他们说地主坏了那么多良家妇女,他们也要坏了地主的女儿。就在他们正要施暴行的时候,父亲出现了。父亲像一座铁塔,在母亲住着的那个牛棚里直不起腰来。他居高临下地盯着那几个家伙,喝道:“你们要干什么?”那几个家伙说:“她是地主的女儿。”父亲说:“地主的女儿怎么了?”他们说:“地主坏咱们的女人,我们就坏他的女儿!”父亲说道理说不过他们,心里一急,说道:“她是地主的女儿,可……可她是我的女人!”于是母亲就住进了父亲的屋里。
我们老家是一个很闭塞的地方,人们的阶级觉悟并不是很高。地主的女儿终于被长工霸占了,这也让他们找到了一点平衡。所以他们决定放我母亲一马,但他们给父亲加了一顶“认贼作父”的帽子,拉着我父亲去开批斗会,去打马游街。只要他们不动我母亲,我父亲就任他们折腾,心里怀着对乡亲们的歉疚和怜悯。那是父亲最甜蜜的日子,因为批斗和游行完了以后,他就可以回家为母亲磨豆腐了!
父亲转动小手磨,就像转动着一部手动放影机,我们一家的生活情景就在他的这部手动放影机里放影。谁能想象得到,母亲那么娇小一个女人,给他生了八个孩子!五个男孩,都像他一样,那样高大、健壮!三个女儿,都像她一样,漂亮、姣小得让人怜爱!
父亲舍不得母亲为他做饭,自己一个人里里外外地忙着。天不亮就蹑手蹑脚地起床磨豆腐,他想着母亲睡得那么香甜,就想放下手中的小磨去看看她的样子;他洗我们的尿片时,想起我们像一群小猪睡在母亲的周围,就会咧嘴笑上好几回;他用一床大被子,把我们和母亲裹在一起,端来豆腐汁喂我们,母亲责怪豆腐汁太烫,母亲的责怪像是一种奖赏,让他开心地笑了……
我们慢慢长大了,离开了他们,我们都很忙,甚至还忘记了他们。母亲有时会对父亲说:“你说小八现在在干什么呢?他会不会想我呀。”每当这时候,父亲总是搓着手说:“要不你到孩子们那儿去转转?”母亲说:“我想孩子们,可我离不开你呀!”于是,父亲想到一个好办法:他买回来八只小猪,给它们起了我们的名字。母亲乐坏啦。她用我们的名字叫着那几只猪,给它们喂豆腐吃,给它们洗澡,晚上让它们睡在自己的床前。到了年底,猪们都长大了,怎么办呢?犹豫了好多天,最后,父亲决定把它们都卖掉。为这事母亲把父亲骂了好几天,她说父亲没有良心,把自己的儿女卖了。其实,卖猪的时候,父亲也偷偷流了泪。
父亲把豆浆放进锅里熬的时候,又想起了那几只猪,是呀,猪卖了,可他的儿女还在,他和他的老伴还在一起呢,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呢?
父亲端着熬好的豆浆到母亲的床前。
“仙儿,”他喊,“仙儿,该起床吃豆浆了。”母亲没有动。
“仙儿。”他用手去推,“仙儿、仙儿、仙儿……”母亲还是没有动,父亲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母亲的身子已经冷了……
父亲不知道,那天是他们的金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