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回忆那个秋天的早晨,我可以隐约记起,母亲的眼神里实际上还有一丝平静,像是一个可以看到结局的预言家。
父亲死的那天,客厅里,那架老式的钢琴,琴盖没有合上。
那架钢琴是我们家惟一值钱的东西。
后来我母亲说,父亲快天亮的时候,起身弹过钢琴。琴声抑郁,像是一场伤感的梦。母亲说,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在做梦,所以没有理会。
这成了我母亲后来多年一直懊悔不已的事。
父亲什么都没留下,只是隐约听说,他在自杀的前夜,写了大半夜的信。
从那一年开始,家里不再有音乐,父亲的钢琴,被母亲用一个大大的琴套给封住,四周用线细细密密地给缝了起来。
那已经是一架会令人感到伤怀的钢琴。
有时我提前放学回来,会看到母亲伫立在客厅窗前的背影,偶尔,我可以看见母亲站在父亲的钢琴面前,用布轻轻地擦拭那落在琴套上的细微的尘埃。
她看到我,总是会立刻收起那种专注和怀念的神情,走到厨房,开始准备一家人的晚饭。
事实上,我明白母亲的伤心。或者说,当时我以为我很明白。
父亲是从武汉过来的知青,他比我母亲小了整整4岁。来到小城,父亲成了小学的音乐老师。父亲弹得一手很好的钢琴。家里的那架老式钢琴,是母亲和父亲当年结婚时,加上积蓄还有母亲的嫁妆钱买回的。那是母亲执意的安排。
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记得父亲常常坐在客厅的藤椅上弹琴。那种专注和沉醉,令我常常觉得他和我们的距离有种说不出的遥远。
很多时候我想起父亲,都是安静而少语的,仿佛充满着困顿和心事。但他似乎从不和母亲交流,他也从来不与我和妹妹进行过多的对话。
父亲自杀前的一段日子,开始在家里喝酒,还无理由地旷工,不去学校教课。他的脾气和琴声也都开始变得狂躁,妹妹陪着我在房间里写作业,就可以听到琴声被撕裂,父亲的双手忽然拍打在琴键上的噪音。
我们都不晓得父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多年后我才明白父亲的自杀是和抑郁症有关的。但在那个年代,似乎还没这样的研究和词汇表达。
我和妹妹渐渐长大,都在上海买了大大的房子。
我们决定将母亲接到上海和我们一起住。
但不知为何,母亲虽然同意来到上海,但故乡的老屋母亲执意不愿出售。我和妹妹也不再勉强。
回到小城接母亲的那天,我走进屋子,发现房间空荡荡的。除了父亲的那架钢琴和一把父亲生前常坐的藤椅,其余的东西母亲都送人了。
父亲的钢琴上那只尘封了十多年的琴套,已经被母亲拿了下来。
我看到拿下琴套的钢琴上方,多了两张放大的相片,相片上的年轻男子是我父亲,而另一个年轻的女子却不是我的母亲。
我有些纳闷地去看母亲,母亲却看着我,微微地笑。
她拿给我两封信。那是父亲在十多年以前留下来的。信纸已经发黄。一封是留给去世多年一个叫婉婉的女子,另外一封就是留给我母亲的。
在这个即将离开小城的黄昏,我知道了一些母亲从未提起过的关于父亲的故事。
父亲在武汉还没来到小城时,爱过一个叫婉婉的汉口女子。婉婉出生在钢琴世家,父母亲都是音乐学院的教授。父亲和婉婉的恋情遭到婉婉父母的一致反对,婉婉的心也开始动摇。
当年,父亲作为来到小城的知青,其实是负气过来的,压根没有想到再回去是如此的困难。
来到小城的第二年,父亲就在别人的撮合下娶了母亲。
虽然和母亲结了婚,也有了我和妹妹,但父亲的心里一直想着婉婉。
婉婉是父亲来到小城的第五年后去世的,得了一场奇怪的病,去世前曾辗转打探到父亲的地址,写过一封信给父亲。在信里,婉婉对父亲说自己一直没有结婚。
这个消息和不久后传来婉婉的死讯,令父亲内疚不已。十多年前,在父亲自杀前的那夜,留给婉婉的这封信里,父亲把自己多年来和母亲婚后还没有停止过的想念和愧疚,写了整整七页。
时隔多年我看到这封信,发现这封信里的想念和愧疚已经流露着一些病态。我知道那是父亲压抑了太久的结果。
在另一封给我母亲的信里,父亲除了表达无尽的歉意外,就是叮嘱母亲要将我和妹妹抚养长大。他在信里一再嘱托母亲可以把钢琴卖掉,让我们的生活可以过得好一些。
但我母亲没有这样做。在我们生活最困难的时候,她也没有那样做。她一直像在内心深处保留对父亲的记忆一样珍藏着这架钢琴。
母亲从藤椅上起身,走到钢琴的面前,看着父亲和婉婉的相片轻轻地说,这一辈子,你父亲的钢琴只为一个女人而弹,就像他的心里,只住着一个他真正爱过的女人,而我的心,也只住着一个我真正爱过的男人,我没有后悔这半生的岁月。
在黄昏的光影里,母亲打开琴盖,让手指轻轻地掠过琴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