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这首词,是苏轼豪放词的代表作。确实一洗婉约派的绮靡香泽,大有“新天下耳目”(《碧鸡漫志》)的气慨。
但是这首词却有一个大错误。苏轼所咏的赤壁在黄冈,而三国时赤壁之战的赤壁,在今湖北嘉鱼县东北。苏轼还有两篇著名的《赤壁赋》,写的也是黄冈赤壁。不过,你要以为博学如苏轼,又因遭贬而在黄州生活了很久的苏轼,连这一点都不知道,那你就错了。苏轼有一篇《与范子丰书》说:“黄州少西,山麓半入江中,石室如丹,传云曹公败所,所谓赤壁者。或曰非也。”对此,他是心知肚明的。
知道不是败曹操的赤壁,就不敢以假作真来发思古之幽思,那就不是苏轼了,这种天纵之才,是不能以常理来理解的。举一个小例子:
苏轼参加科举考试,卷子中有“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欧阳修问他出自何书。苏轼回答说:“在《三国志·孔融传·注》里面。”欧阳修去翻了《三国志》,没有找到。过了几天,又问苏轼。苏轼回答说:“曹操打败袁绍,把袁绍儿子袁熙的老婆甄氏赏赐给了曹丕。孔融对曹操说:‘当年周武王灭了殷商,把苏妲己赏赐给周公了。’曹操大惊,问孔融见于何书。孔融说:‘以今日之事推想的。’尧和皋陶的事,我也是推想的。”连科举考试这样的大事,他都敢开这样的玩笑,何况区区一首词而已。
许多人读了这首词,一定会奇怪,词中怎么没有登坛作法借东风的诸葛亮,而大家习惯了的诸葛亮的羽扇纶巾,怎么跑到周瑜身上去了。全词赞美的,也是雄姿英发的周公瑾,无一字提及诸葛亮。
一般人对三国这一段历史的了解,差不多都是从罗贯中的《三国演义》中来的。但那是小说,不免有许多虚构夸饰,不然,赵云再是武勇,怀里揣着一个小儿,就凭一人一骑,一枪一剑,就能在曹操的八十三万大军中杀进杀出,恐怕把他手中的武器换成机关枪都做不到。《三国演义》中的周瑜,成了诸葛亮的陪衬,而历史上的周瑜,却是能文能武,统领江东六郡兵马的大都督、赤壁之战的真正指挥者,也是苏轼衷心敬佩的历史人物。而对诸葛亮,苏轼反而稍有微词。他有一篇《诸葛亮论》,其中说:“孔明既不能全其信义,以服天下之心,又不能奋其智谋,以绝曹氏之手足,宜其屡战而屡却哉。”可以看出他对诸葛亮的态度。
词一开头,就气势如虹。“大江东去”,何等壮阔;“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何等胸襟。词自隋代出现以来,哪见过这样豪壮的境界。接下来点题,“人道是”三字值得玩味。苏轼明明知道此赤壁非彼赤壁,还是要写,还是要抒胸中之情,“人道是”三字隐隐带过,一切就都变得不那么确切了,至少,如果你说我搞错了,那也是听别人说的。可见名家为文,一字都不轻下。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写江岸险峻,江涛动地,力道千钧。紧接着的“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作者面对如此景色,神游八极,思接万里,思绪已经飞到了当年赤壁大战的时候,也由此逗起下文。
下片写赤壁大战,却是举重若轻。那一把最终烧出三国鼎立局面的大火,在苏轼笔下,不过是周瑜谈笑间羽扇一挥的事。“樯橹”,又作“强虏”,都可通。
词的结尾,是许多批评家和文学史略有微词的地方。以为“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情绪消极了一些。这是以今人的标准去要求古人,以固有的模式去衡量作品的通病。苏轼当时是因“乌台诗案”入狱一百多天,出狱后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实际上是以待罪之身,在黄州接受管制。面对滔滔江水,怀想当年的风流人物,结合自身的遭遇,不觉感慨系之,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如果苏轼在这里如某些评论者所希望的那样来一番豪言壮语,才是可笑的事了。
对最末几句的理解,许多注家评论家也都有误。有的书,明明已经在注释中说“酹”是祭奠的意思,但解析中又说是苏轼举杯邀月,以酒浇愁。或者说是“以酒浇地,只是饮酒赏月而已”(俞平伯《唐宋词选释》),与上文完全脱开了。其实苏轼在“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句中既包含对先辈的敬佩羡慕,也表露了命途多舛、时运不济的无奈。早年的名动至尊,今日的待罪他乡,形成鲜明的对比。但苏轼一生旷达,在以尊酒浇地,祭奠先辈英魂的时候,胸中是未尝没有一些勃发之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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