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九回

  鲁智深浙江坐化

  宋公明衣锦还乡

 

 

  话说当下方腊殿前启奏愿领兵出洞征战的,正是东床驸马主爵都尉柯引。方腊见奏,不胜之喜。柯驸马当下同领南兵,带了云璧奉尉,披挂上马出师。方腊将自己金甲锦袍,赐与附马,又选一骑好马,叫他出战。那柯驸马与同皇侄方杰,引领洞中护御军兵一万人马,驾前上将二十余员,出到帮源洞口,列成阵势。

  却说宋江军马困住洞口,已教将佐分调守护。宋江在阵中,因见手下弟兄,三停内折了二停,方腊又未曾拿得,南兵又不出战,眉头不展,面带忧容。只听得前军报来说:“洞中有军马出来交战。”宋江、卢俊义见报,急令诸将上马,引军出战,摆开阵势。看南军阵里,当先是柯驸马出战。宋江军中,谁不认得是柴进?宋江便令花荣出马迎敌。花荣得令,便横枪跃马,出到阵前高声喝问:“你那厮是甚人,敢助反贼,与吾天兵敌对?我若拿住你时,碎尸万段,骨肉为泥!好好下马受降,免汝一命!”柯驸马答道:“我乃山东柯引,谁不闻我大名?量你这厮们是梁山泊一伙强徒草寇,何足道哉!偏俺不如你们手段?我直把你们杀尽,克复城池,是吾之愿!”宋江与卢俊义在马上听了,寻思柴进口里说的话,知他心里的事。他把“柴”字改作“柯”字,“柴”即是“柯”也。“进”字改作“引”字,“引”即是“进”也。吴用道:“且看花荣与他迎敌。”当下花荣挺枪跃马,来战柯引。两马相交,二般军器并举。两将斗到间深里,绞做一团,扭做一块。柴进低低道:“兄长可且诈败,来日议事。”花荣听了,略战三合,拨回马便走。柯引喝道:“败将,吾不赶你!别有了得的,叫他出来,和俺交战!”花荣跑马回阵对宋江、卢俊义说知就里。吴用道:“再叫关胜出战交锋。”当时关胜舞起青龙偃月刀,飞马出战,大喝道:“山东小将,敢与吾敌?”那柯驸马挺枪便来迎敌。两个交锋,全无惧怯。二将斗不到五合,关胜也诈败佯输,走回本阵。柯驸马不赶,只在阵前大喝:“宋兵敢有强将出来,与吾对敌?”宋江再叫朱仝出阵,与柴进交锋。往来厮杀,只瞒众军。两个斗不过五七合,朱仝诈败而走。柴进赶来虚搠一枪,朱仝弃马跑归本阵,南军先抢得这匹好马。柯驸马招动南军,抢杀过来,宋江急令诸将引军退去十里下寨。柯驸马引军追赶了一程,收兵退回洞中。

  已自有人先去报知方腊,说道:“柯驸马如此英雄,战退宋兵,连胜三将。宋江等又折一阵,杀退十里。”方腊大喜,叫排下御宴,等待驸马卸了戎装披挂,请入后宫赐坐,亲捧金杯满劝柯附马道:“不想驸马有此文武双全!寡人只道贤婿只是文才秀士,若早知有此等英雄豪杰,不致折许多州郡。烦望驸马大展奇才,立诛贼将,重兴基业,与寡人共享太平无穷之富贵。”柯引奏道:“主上放心!为臣子当以尽心报效,同兴国祚。明日谨请圣上登山,看柯引厮杀,立斩宋江等辈。”方腊见奏心中大喜,当夜宴至更深,各还宫中去了。次早,方腊设朝,叫洞中敲牛宰马,令三军都饱食已了,各自披挂上马,出到帮源洞口,摇旗发喊,擂鼓搦战。方腊却领引内侍近臣,登帮源洞山顶,看柯驸马厮杀。

  且说宋江当日传令,分付诸将:“今日厮杀,非比他时,正在要紧之际。汝等军将各各用心,擒获贼首方腊休得杀害。你众军士,只看南军阵上柴进回马引领,就便杀入洞中,并力追捉方腊,不可违误!”三军诸将得令,各自摩拳擦掌,掣剑拔枪,都要掳掠洞中金帛,尽要活捉方腊,建功请赏。当时宋江诸将都到洞前,把军马摆开列成阵势。只见南兵阵上,柯驸马立在门旗之下,正待要出战,只见皇侄方杰立马横戟道:“都尉且押手停骑,看方某先斩宋兵一将,然后都尉出马,用兵对敌。”宋兵望见燕青跟在柴进后头,众将皆喜道:“今日计必成矣!”各人自行准备。

  且说皇侄方杰争先纵马搦战,宋江阵上,关胜出马,舞起青龙刀,来与方杰对敌。两将交马,一往一来,一翻一复,战不过十数合,宋江又遣花荣出阵,共战方杰。方杰见二将来夹攻,全无惧怯,力敌二将。又战数合,虽然难见输赢,也只办得遮拦躲避。宋江队里,再差李应、朱仝骤马出阵,并力追杀。方杰见四将来夹攻,方才拨回马头,望本阵中便走。柯驸马却在门旗下截住,把手一招,宋将关胜、花荣、朱仝、李应四将赶过来。柯驸马便挺起手中铁枪奔来,直取方杰。方杰见头势不好,急下马逃命时,措手不及,早被柴进一枪戳着。背后云奉尉燕青赶上一刀,杀了方杰。南军众将惊得呆了,各自逃生,柯驸马大叫道:“我非柯引,吾乃柴进,宋先锋部下正将小旋风的便是。随行云奉尉,即是浪子燕青。今者已知得洞中内外备细,若有人活捉得方腊的,高官任做,细马拣骑。三军投降者,俱免血刃,抗拒者全家斩首!”回身引领四将,招起大军,杀入洞中。方腊领着内侍近臣,在帮源洞顶上,看见杀了方杰,三军溃乱,情知事急,一脚踢翻了金交椅,便望深山中奔走。

  宋江领起大队军马,分开五路,杀入洞来,争捉方腊,不想已被方腊逃去,止拿得侍从人员。燕青抢入洞中,叫了数个心腹伴当,去那库里掳了两担金珠细软出来,就内宫禁苑放起火来。柴进杀入东宫时,那金芝公主自缢身死。柴进见了,就连宫苑烧化,以下细人,放其各自逃生。众军将都入正宫,杀尽嫔妃彩女、亲军侍御、皇亲国戚,都掳掠了方腊内宫金帛。宋江大纵军将,入宫搜寻方腊。

  却说阮小七杀入内苑深宫里面,搜出一箱,却是方腊伪造的平天冠、衮龙袍、碧玉带、白玉圭、无忧履。阮小七看见上面都是珍珠异宝,龙凤锦文,心里想道:“这是方腊穿的,我便着一着,也不打紧。”便把衮龙袍穿了,系上碧玉带,着了无忧履,戴起平天冠,却把白玉插放怀里,跳上马,手执鞭,跑出宫前。三军众将,只道是方腊,一齐闹动,抢将拢来看时,却是阮小七,众皆大笑。这阮小七也只把做好嬉,骑着马东走西走,看那众将多军抢掳。

  正在那里闹动,早有童枢密带来的大将王禀、赵谭入洞助战。听得三军闹嚷,只说拿得方腊,径来争功。却见是阮小七穿了御衣服,戴着平天冠,在那里嬉笑。王禀、赵谭骂道:“你这厮莫非要学方腊,做这等样子!”阮小七大怒,指着王禀、赵谭道:“你这两个,直得甚鸟!若不是俺哥哥宋公明时,你这两个驴马头,早被方腊已都砍下了!今日我等众将弟兄成了功劳,你们颠倒来欺负!朝廷不知备细,只道是两员大将来协助成功。”王禀、赵谭大怒,便要和阮小七火并。当时阮小七夺了小校枪,便奔上来戳王禀。呼延灼看见,急飞马来隔开,已自有军校报知宋江。飞马到来,见阮小七穿着御衣服。宋江、吴用喝下马来,剥下违禁衣服,丢去一边。宋江陪话解劝。王禀、赵谭二人虽被宋江并众将劝和了,只是记恨于心。

  当日帮源洞中杀的尸横遍野,流血成渠,按《宋鉴》所载,斩杀方腊蛮兵二万余级。当下宋江传令,教四下举火,监临烧毁宫殿。龙楼凤阁,内苑深宫,珠轩翠屋,尽皆焚化。有诗为证:

  黄屋朱轩半入云,涂膏衅血自欣欣。
  若还天意容奢侈,琼室阿房可不焚。

  当时宋江等众将监看烧毁已了,引军都来洞口屯驻,下了寨栅,计点生擒人数,只有贼首方腊未曾获得。传下将令,教军将沿山搜捉。告示乡民:但有人拿得方腊者,奏闻朝廷,高官任做;知而首者,随即给赏。

  却说方腊从帮源洞山顶落路而走,便望深山旷野,透岭穿林,脱了赭黄袍,丢去金花幞头,脱下朝靴,穿上草履麻鞋,爬山奔走,要逃性命。连夜退过五座山头,走到一处山凹边,见一个草庵,嵌在山凹里。方腊肚中饥饿,却待正要去茅庵内寻讨些饭吃,只见松树背后转出一个胖大和尚来,一禅杖打翻,便取条绳索绑了。那和尚不是别人,是花和尚鲁智深。拿了方腊带到草庵中,取了些饭吃,正解出山来,却好迎着搜山的军健,一同绑住捉来见宋先锋。

  宋江见拿得方腊大喜,便问:“吾师,你却如何正等得这贼首着?”鲁智深道:“洒家自从在乌龙岭万松林里厮杀,追赶夏侯成入深山里去,被洒家杀了贪战贼兵,直赶入乱山深处。迷踪失径,迤逦随路寻去,正到旷野琳琅山内,忽遇一个老僧,引领洒家到此处茅庵中,嘱付道:‘柴米菜蔬都有,只在此间等候。但见个长大汉从松林深处来,你便捉住。’夜来望见山前火起,小僧看了一夜,又不知此间山径路数是何处。今早正见这贼爬过山来,因此,俺一禅杖打翻,就捉来绑,不想正是方腊!”

  宋江又问道:“那一个老僧今在何处?”鲁智深道:“那个老僧,自引小僧到茅庵里,分付了柴米出来,竟不知投何处去了。”宋江道:“那和尚眼见得是圣僧罗汉,如此显灵,令吾师成此大功,回京奏闻朝廷,可以还俗为官,在京师图个荫子封妻,光耀祖宗,报答父母劬劳之恩。”鲁智深答道:“洒家心已成灰,不愿为官,只图寻个净了去处,安身立命足矣!”宋江道:“吾师既不肯还俗,便到京师去住持一个名山大刹,为一僧首,也光显宗风,亦报答得父母。”智深听了,摇首叫道:“都不要,要多也无用。只得个囫囵尸首,便是强了。”宋江听罢,默上心来,各不喜欢。点本部下将佐,俱已数足,教将方腊陷车盛了,解上东京,面见天子,催起三军,带领诸将,离了帮源洞清溪县,都回睦州。

  却说张招讨会集刘都督、童枢密,从、耿二参谋,都在睦州聚齐,合兵一处,屯驻军马。见说宋江获了大功,拿住方腊解来睦州,众官都来庆贺。宋江等诸将参拜已了,张招讨道:“已知将军边塞劳苦,损折弟兄。今已全功,实为万幸。”宋江再拜泣涕道:“当初小将等一百八人,破辽还京,都不曾损了一个。谁想首先去了公孙胜,京师已留下数人。克复扬州,渡大江,怎知十停去七!今宋江虽存,有何面目再见山东父老,故乡亲戚?”张招讨道:“先锋休如此说。自古道:‘贫富贵贱,宿生所载;寿夭短长,人生分定。’常言道:‘有福人送无福人。’何以损折将佐为耻!今日功成名显,朝廷知道,必当重用。封官赐爵,光显门闾,衣锦还乡,谁不称羡!闲事不须挂意,只顾收拾回军。”

  宋江拜谢了总兵等官,自来号令诸将。张招讨已传下军令,教把生擒到贼徒伪官等众,除留方腊另行解赴东京,其余从贼都就睦州市曹斩首施行。所有未收去处──衢、婺等县贼役赃官,得知方腊已被擒获,一半逃散,一半自行投首。张招讨尽皆准首,复为良民。就行出榜去各处招抚,以安百姓。其余随从贼徒,不伤人者,亦准其自首投降,复为乡民,拨还产业田园。克复州县已了,各调守御官军,护境安民,不在话下。再说张招讨众官,都在睦州设太平宴,庆贺众将官僚,赏劳三军将校,传令教先锋头目,收拾朝京。军令传下,各各准备行装,陆续登程。

  且说先锋使宋江思念亡过众将,洒然泪下,不想患病在杭州张横、穆弘等六人,朱富、穆春看视,共是八人在彼。后亦各患病身死,止留得杨林、穆春到来,随军征进。想起诸将劳苦,今日太平,当以超度,便就睦州宫观净处扬起长幡,修设超度九幽拔罪好事,做三百六十分罗天大醮,追荐前亡后化列位偏正将佐已了。次日,椎牛宰马,致备牲醴,与同军师吴用等众将俱到乌龙神庙里,焚帛享祭乌龙大王,谢祈龙君护佑之恩。回至寨中,所有部下正偏将佐阵亡之人,收得尸骸者,俱令各自安葬已了。宋江与卢俊义收拾军马将校人员,随张招讨回杭州听候圣旨,班师回京。众多将佐功劳俱各造册,上了文簿,进呈御前。先写表章申奏天子。三军齐备,陆续起程。宋江看了部下正偏将佐,止剩得三十六员回军。那三十六人是:呼保义宋江、玉麒麟卢俊义、智多星吴用、大刀关胜、豹子头林冲、双鞭呼延灼、小李广花荣、小旋风柴进、扑天雕李应、美髯公朱仝、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神行太保戴宗、黑旋风李逵、病关索杨雄、混江龙李俊、活阎罗阮小七、浪子燕青、神机军师朱武、镇三山黄信、病尉迟孙立、混世魔王樊瑞、轰天雷凌振、铁面孔目裴宣、神算子蒋敬、鬼脸儿杜兴、铁扇子宋清、独角龙邹润、一枝花蔡庆、锦豹子杨林、小遮拦穆春、出洞蛟童威、翻江蜃童猛、鼓上蚤时迁、小尉迟孙新、母大虫顾大嫂。

  当下宋江与同诸将引兵马离了睦州,前往杭州进发。正是收军锣响千山震,得胜旗开十里红。于路无话,已回到杭州。因张招讨军马在城,宋先锋且屯兵在六和塔驻扎,诸将都在六和寺安歇。先锋使宋江、卢俊义早晚入城听令。

  且说鲁智深自与武松在寺中一处歇马听候,看见城外江山秀丽,景物非常,心中欢喜。是夜月白风清,水天共碧,二人正在僧房里睡至半夜,忽听得江上潮声雷响。鲁智深是关西汉子,不曾省得浙江潮信,只道是战鼓响,贼人生发,跳将起来,摸了禅杖,大喝着,便抢出来。众僧吃了一惊,都来问道:“师父何为如此?赶出何处去?”鲁智深道:“洒家听得战鼓响,待要出去厮杀。”众僧都笑将起来道:“师父错听了!不是战鼓响,乃是钱塘江潮信响。”鲁智深见说,吃了一惊,问道:“师父,怎地唤做潮信响?”寺内众僧推开窗,指着那潮头叫鲁智深看,说道:“这潮信日夜两番来,并不违时刻。今朝是八月十五日,合当三更子时潮来。因不失信,谓之潮信。”鲁智深看了,从此心中忽然大悟,拍掌笑道:“俺师父智真长老,曾嘱付与洒家四句偈言,道是‘逢夏而擒’,俺在万松林里厮杀,活捉了个夏侯成;‘遇腊而执’,俺生擒方腊;今日正应了‘听潮而圆,见信而寂’,俺想既逢潮信,合当圆寂。众和尚,俺家问你,如何唤做圆寂?”寺内众僧答道:“你是出家人,还不省得佛门中圆寂便是死?”鲁智深笑道:“既然死乃唤做圆寂,洒家今日必当圆寂。烦与俺烧桶汤来,洒家沐浴。”寺内众僧,都只道他说耍,又见他这般性格,不敢不依他,只得唤道人烧汤来,与鲁智深洗浴。换了一身御赐的僧衣,便叫部下军校:“去报宋公明先锋哥哥来看洒家。”又问寺内众僧处讨纸笔,写了一篇颂子,去法堂上捉把禅椅,当中坐了,焚起一炉好香,放了那张纸在禅床上,自叠起两只脚,左脚搭在右脚,自然天性腾空。比及宋公明见报,急引众头领来看时,鲁智深已自坐在禅椅上不动了。颂曰: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宋江与卢俊义看了偈语,嗟叹不已。众多头领都来看视鲁智深,焚香拜礼。城内张招讨并童枢密等众官亦来拈香拜礼。宋江自取出金帛,表散众僧,做个三昼夜功果,合个朱红龛子盛了,直去请径山住持大惠禅师来与鲁智深下火;五山十刹禅师都来诵经;迎出龛子去六和塔后烧化。那径山大惠禅师手执火把,直来龛子前,指着鲁智深,道几句法语,是:

  鲁智深,鲁智深,起身自绿林。两只放火眼,一片杀人心。忽地随潮归去,果然无处跟寻。咄!解使满空飞白玉,能令大地作黄金。

  大惠禅师下了火已了,众僧诵经忏悔,焚化龛子,在六和塔山后,收取骨殖,葬入塔院。所有鲁智深随身多余衣钵,及朝廷赏赐金银并各官布施,尽都纳入六和寺里,常住公用。浑铁禅杖并皂布直裰,亦留于寺中供养。

  当下宋江看视武松,虽然不死,已成废人。武松对宋江说道:“小弟今已残疾,不愿赴京朝觐。尽将身边金银赏赐,都纳此六和寺中,陪堂公用,已作清闲道人,十分好了。哥哥造册,休写小弟进京。”宋江见说:“任从你心。”武松自此只在六和寺中出家,后至八十善终,这是后话。

  再说先锋宋江每日去城中听令,待张招讨中军人马前进,已将军兵入城屯扎。半月中间,朝廷天使到来,奉圣旨令先锋宋江等班师回京。张招讨、童枢密、都督刘光世,从、耿二参谋,大将王禀、赵谭,中军人马陆续先回京师去了。宋江等随即收拾军马回京。比及起程,不想林冲染患风病瘫了,杨雄发背疮而死,时迁又感搅肠痧而死。宋江见了,感伤不已。丹徒县又申将文书来报,说杨志已死,葬于本县山园。林冲风瘫,又不能痊,就留在六和寺中,教武松看视,后半载而亡。

  再说宋江与同诸将离了杭州望京师进发,只见浪子燕青私自来劝主人卢俊义道:“小乙自幼随侍主人,蒙恩感德,一言难尽。今既大事已毕,欲同主人纳还原受官诰,私去隐迹埋名,寻个僻净去处以终天年。未知主人意下若何?”卢俊义道:“自从梁山泊归顺宋朝已来,俺弟兄们身经百战,勤劳不易,边塞苦楚,弟兄损折,幸存我一家二人性命。正要衣锦还乡,图个封妻荫子,你如何却寻这等没结果?”燕青笑道:“主人差矣!小乙此去,正有结果,只恐主人此去无结果耳。”若燕青,可谓知进退存亡之机矣。有诗为证:

  略地攻城志已酬,陈辞欲伴赤松游。
  时人苦把功名恋,只怕功名不到头。

  卢俊义道:“燕青,我不曾存半点异心,朝廷如何负我?”燕青道:“主人岂不闻韩信立下十大功劳,只落得未央宫里斩首。彭越醢为肉酱,英布弓弦药酒?主公,你可寻思,祸到临头难走!”卢俊义道:“我闻韩信三齐擅自称王,教陈豨造反;彭越杀身亡家,大梁不朝高祖;英布九江受任,要谋汉帝江山。以此汉高帝诈游云梦,令吕后斩之。我虽不曾受这般重爵,亦不曾有此等罪过。”燕青道:“既然主公不听小乙之言,只怕悔之晚矣!小乙本待去辞宋先锋,他是个义重的人,必不肯放,只此辞别主公。”卢俊义道:“你辞我,待要那里去?”燕青道:“也只在主公前后。”卢俊义笑道:“原来也只恁地。看你到那里?”燕青纳头拜了八拜,当夜收拾了一担金珠宝贝挑着,竟不知投何处去了。次日早晨,军人收拾字纸一张,来报复宋先锋。宋江看那一张字纸时,上面写道是:

  辱弟燕青百拜恳告先锋主将麾下:自蒙收录,多感厚恩。效死干功,补报难尽。今自思命薄身微,不堪国家任用,情愿退居山野,为一闲人。本待拜辞,恐主将义气深重,不肯轻放,连夜潜去。今留口号四句拜辞,望乞主帅恕罪:

  雁序分飞自可惊,纳还官诰不求荣。
  身边自有君王赦,洒脱风尘过此生。

  宋江看了燕青的书,并四句口号,心中郁悒不乐。当时尽收拾损折将佐的官诰牌面,送回京师,缴纳还官。

  宋兵人马迤逦前进,比及行至苏州城外,只见混江龙李俊诈中风疾倒在床上。手下军人来报宋先锋。宋江见报,亲自领医人来看治,李俊道:“哥哥休误了回军的程限,朝廷见责,亦恐张招讨先回日久。哥哥怜悯李俊时,可以丢下童威、童猛看视兄弟。待病体痊可,随后赶来朝觐。哥哥军马,请自赴京。”宋江见说,心虽不然,倒不疑虑,只得引军前进。又被张招讨行文催趱,宋江只得留下李俊、童威、童猛三人,自同诸将上马赴京去了。

  且说李俊三人竟来寻见费保四个,不负前约,七人都在榆柳庄上商议定了,尽将家私打造船只,从太仓港乘驾出海,自投化外国去了,后来为暹罗国之主。童威、费保等都做了化外官职,自取其乐,另霸海滨,这是李俊的后话。诗曰:

  知机君子事,明哲迈夷伦。
  重结义中义,更全身外身。
  浔水舟无系,榆庄柳又新。
  谁知天海阔,别有一家人。
 

  再说宋江等诸将一行军马,在路无话,复过常州、润州相战去处,宋江无不伤感。军马渡江,十存二三。过扬州,进淮安,望京师不远了。宋江传令,叫众将各各准备朝觐。三军人马,九月二十后,回到东京。张招讨中军人马先进城去。宋江等军马只就城外屯住,扎营于旧时陈桥驿听候圣旨。此时有先前留下伏侍李俊等小校从苏州来,报说李俊原非患病,只是不愿朝京为官,今与童威、童猛不知何处去了。宋江又复嗟叹,叫裴宣写录现在朝京大小正偏将佐数目,共计二十七员,并殁于王事者,俱录其名数,写成谢恩表章,仍令正偏将佐俱各准备幞头公服,伺候朝见天子。三日之后,上皇设朝,近臣奏闻天子,教宣宋江等面君朝见。

  此日东方渐明,宋江、卢俊义等二十七员将佐,奉旨即忙上马入城。东京百姓看了时,此是第三番朝见。想这宋江等初受招安时,却奉圣旨,都穿御赐的红绿锦袄子,悬挂金银牌面,入城朝见。破辽兵之后,回京师时,天子宣命,都是披袍挂甲,戎装入朝朝见。今番太平回朝,天子特命文扮,却是幞头公服,入城朝觐。东京百姓看了,只剩得这几个回来,众皆嗟叹不已。宋江等二十七人,来到正阳门下,齐齐下马入朝。待御史引至丹墀玉阶之下,宋江、卢俊义为首,上前八拜,退后八拜,进中八拜,三八二十四拜,扬尘舞蹈,山呼万岁。君臣礼足,徽宗天子看见宋江等只剩得这些人员,心中嗟念。上皇命都宣上殿,宋江、卢俊义引领众将,都上金阶,齐跪在珠帘之下。上皇命赐众将平身,左右近臣早把珠帘卷起。天子乃曰:“朕知卿等众将收剿江南,多负劳苦。卿等弟兄损折大半,朕闻不胜伤悼。”宋江垂泪不止,仍自再拜奏曰:“以臣卤钝薄才,肝脑涂地,亦不能报国家大恩。昔日念臣共聚义兵一百八人,登五台发愿,谁想今日十损其八。谨录人数,未敢擅便具奏,伏望天慈,俯赐圣鉴。”上皇曰:“卿等部下,殁于王事者,朕命各坟加封,不没其功。”宋江再拜,进上表文一通。表曰:

  平南都总管正先锋使臣宋江等谨上表:伏念臣江等愚拙庸才,孤陋俗吏,往犯无涯之罪,幸蒙莫大之恩。高天厚地岂能酬,粉骨碎身何足报!股肱竭力,离水泊以除邪;兄弟同心,登五台而发愿。全忠秉义,护国保民。幽州城鏖战辽兵,清溪洞力擒方腊。虽则微功上达,奈缘良将下沉。臣江日夕忧怀,旦暮悲怆。伏望天恩俯赐圣鉴,使已殁者皆蒙恩泽,在生者得庇洪休。臣江乞归田野,愿作农民,实陛下仁育之赐。臣江等不胜战悚之至!谨录存殁人数,随表上进以闻。

  阵亡正偏将佐五十九员:

  正将一十四员:秦明、徐宁、董平、张清、刘唐、史进、索超、张顺、阮小二、阮小五、雷横、石秀、解珍、解宝。

  偏将四十五员:宋万、焦挺、陶宗旺、韩滔、彭玘、郑天寿、曹正、王定六、宣赞、孔亮、施恩、郝思文、邓飞、周通、龚旺、鲍旭、段景住、侯健、孟康、王英、扈三娘、项充、李衮、燕顺、马麟、单廷珪、魏定国、吕方、郭盛、欧鹏、陈达、杨春、郁保四、李忠、薛永、李云、石勇、杜迁、丁得孙、邹渊、李立、汤隆、蔡福、张青、孙二娘。

  于路病故正偏将佐一十员:
 

  正将五员:林冲、杨志、张横、穆弘、杨雄。

  偏将五员:孔明、朱贵、朱富、白胜、时迁。

  杭州六和寺坐化正将一员:鲁智深。

  折臂不愿恩赐,六和寺出家正将一员:武松。

  旧在京回还蓟州出家正将一员:公孙胜。

  不愿恩赐,于路上去正偏将四员:
 

  正将二员:燕青、李俊。
 

  偏将二员:童威、童猛。

  旧留在京师,并取回医士,现在京偏将五员:安道全、皇甫端、金大坚、萧让、乐和。

  现在朝觐正偏将佐二十七员:
 

  正将一十二员:宋江、卢俊义、吴用、关胜、呼延灼、花荣、柴进、李应、朱仝、戴宗、李逵、阮小七。
 

  偏将一十五员:朱武、黄信、孙立、樊瑞、凌振、裴宣、蒋敬、杜兴、宋清、邹润、蔡庆、杨林、穆春、孙新、顾大嫂。
 

  宣和五年九月日,先锋使臣宋江、副先锋臣卢俊义等谨上表。

  上皇览表,嗟叹不已。乃曰:“卿等一百八人上应星曜,今止有二十七人见存,又辞去了四个,真乃十去其八矣!”随降圣旨,将这已殁于王事者,正将偏将,各授名爵。正将封为忠武郎,偏将封为义节郎。如有子孙者,就令赴京,照名承袭官爵;如无子孙者,敕赐立庙,所在享祭。惟有张顺显灵有功,敕封金华将军。僧人鲁智深擒获贼寇有功,善终坐化于大刹,加赠义烈照暨禅师。武松对敌有功,伤残折臂,现于六和寺出家,封清忠祖师,赐钱十万贯,以终天年。已故女将二人:扈三娘加赠花阳郡夫人,孙二娘加赠旌德郡君。现在朝觐,除先锋使另封外,正将十员,各授武节将军,诸州统制;偏将十五员,各授武奕郎,诸路都统领;管军管民,省院听调。女将一员顾大嫂,封授东源县君。

  先锋使宋江加授武德大夫,楚州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
  副先锋卢俊义加授武功大夫,庐州安抚使兼兵马副总管。
  军师吴用授武胜军承宣使。
  关胜授大名府正兵马总管。
  呼延灼授御营兵马指挥使。
  花荣授应天府兵马都统制。
  柴进授横海军沧州都统制。
  李应授中山府郓州都统制。
  朱仝授保定府都统制。
  戴宗授兖州府都统制。
  李逵授镇江润州都统制。
  阮小七授盖天军都统制。

  上皇敕命,各各正偏将佐封官授职,谢恩听命,给付赏赐。偏将一十五员,各赐金银三百两,彩缎五表里;正将一十员,各赐金银五百两,彩缎八表里。先锋使宋江、卢俊义,各赐金银一千两,锦缎十表里,御花袍一套,名马一匹。宋江等谢恩毕,又奏睦州乌龙大王,二次显灵,护国保民,救护军将,以致全胜。上皇准奏,圣敕加封忠靖灵德普佑孚惠龙王。御笔改睦州为严州,歙州为徽州,因是方腊造反之地,各带反文字体。清溪县改为淳安县,帮源洞凿开为山岛。敕委本州官库内支钱,起建乌龙大王庙,御赐牌额,至今古迹尚存。江南但是方腊残破去处,被害人民,普免差徭三年。

  当日宋江等各各谢恩已了,天子命设太平筵宴庆贺功臣。文武百官,九卿四相,同登御宴。是日贺宴已毕,众将谢恩。宋江又奏:“臣部下自梁山泊受招安,军卒亡过大半,尚有愿还家者,乞陛下圣恩优恤。”天子准奏,降敕:“如愿为军者,赐钱一百贯、绢十匹,于龙猛、虎威二营收操,月支俸粮养赡;如不愿者,赐钱二百贯、绢十匹,各令回乡,为民当差。”宋江又奏:“臣生居郓城县,获罪以来,自不敢还乡,乞圣上宽恩给假,回乡拜扫,省视亲族,却还楚州之任。未敢擅便,乞请圣旨。”上皇闻奏大喜,再赐钱十万贯,作还乡之资。宋江谢恩已罢,辞驾出朝。次日,中书省作太平筵宴管待众将。第三日,枢密院又设宴庆贺太平。其张招讨、刘都督、童枢密,从、耿二参谋,王、赵二大将,朝廷自升重爵,不在此本话内。太乙院题本奏请圣旨,将方腊于东京市曹上凌迟处死,剐了三日示众。有诗为证:

  宋江重赏升官日,方腊当刑受剐时。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再说宋江奏请了圣旨,给假回乡省亲。部下军将愿为军者报名,送发龙猛、虎威二营收操,关给赏赐,马军守备;愿为民者,关请银两,各各还乡,为民当差。部下偏将,亦各请受恩赐,听除管军管民,护境为官,关领诰命,各人赴任,与国安民。

  宋江分派已了,与众暂别,自引兄弟宋清,带领随行军健一二百人,挑担御物、行李、衣装、赏赐,离了东京,望山东进发。宋江、宋清在马上,衣锦还乡,离了京师,回归故里。于路无话,自来到山东郓城县宋家村。乡中故旧父老亲戚,都来迎接宋江,回到庄上。不期宋太公已死,灵柩尚存。宋江、宋清痛哭伤感,不胜哀戚。家眷庄客,都来拜见宋江。庄院田产,家私什物,宋太公存日,整置得齐备,亦如旧时。宋江在庄上修设好事,请僧命道,修建功果,荐拔亡过父母宗亲。州县官僚探望不绝。择日选时,亲扶太公灵柩,高原安葬。是日,本州官员,亲邻父老,宾朋眷属,尽来送葬已了,不在话下。宋江思念玄女娘娘愿心未酬,将钱五万贯,命工匠人等,重建九天玄女娘娘庙宇,两廊山门,装饰圣像,彩画两廊,俱已完备。

  不觉在乡日久,诚恐上皇见责,选日除了孝服,又做了几日道场,次后设一大会,请当村乡尊父老,饮宴酌杯,以叙阔别之情。次日,亲戚亦皆置筵庆贺,不在话下。

  宋江将庄院交割与次弟宋清,虽受官爵,只在乡中务农,奉祀宗亲香火。将多余钱帛,散惠下民。

  宋江在乡中住了数月,辞别乡老故旧,再回东京,与众弟兄相见。众人有搬取老小家眷回京住的,有往任所去的,亦有夫主兄弟殁于王事的,朝廷已自颁降恩赐金帛,令归乡里,优恤其家。宋江自到东京,发遣回乡,都已完足。朝前听命,辞别省院诸官,收拾赴任。只见神行太保戴宗来探宋江,坐间说出一席话来,有分教:宋公明生为郓城县英雄,死作蓼儿洼土地。正是:凛凛清风生庙宇,堂堂遗像在凌烟。

  毕竟戴宗对宋江说出甚话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