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家庭的环境

作者:巴 金











  在我们家里大哥是第一个写小说的人。他的小说是以“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旧句开始的。奉表哥的小说是以“杏花深处,一角红楼”的句子开始的。接着就是“斗室中有一女郎在焉。女郎者何,×其姓,××其名”诸如此类的公式文章。把“女郎”两个字改作“少年”就成了另一篇小说。小说的结局离不掉情死,后面还有一封情人的绝命书。
  我对于《十日》杂志上千篇一律的才子佳人的哀情小说感不到兴趣。而且我亲眼看见他们写小说时分明摊开了好几本书在抄袭。这些书有尺牍,有文选,有笔记,有上海新出的流行小说和杂志。小说里每段描写景物的四六句子,照例是从尺牍或者文选上面抄来的。他们写小说并不费力。不过对于那三个创办杂志的人的抄录、装订、绘图的种种苦心我却是很佩服。
  《十日》杂志出版了三个月,我只花了九个铜元的订费,就得到厚厚的九本书。
  民国六年春天成都发生了第一次巷战。在这七天川军同滇军的巷战中,我看见了不少可怕的流血的景象。
  在这时候二叔的两个儿子,二哥和五弟突然患白喉症死了。我在几天的工夫就失掉了两个同伴。
  他们本来可以不死,但是因为街上断绝了行人,请不到医生来治病,只得让他们躺在家里,看着病一天天地加重。等到后来两个轿夫背着他们跨过战壕,冒着枪林弹雨赶到医院时,他们已是奄奄一息了。
  战事刚刚停止,我和三哥也患了喉症。我们的病还没有好,父亲就病死了。
  父亲很喜欢我。他平时常常带着我一个人到外面去玩。在他的病中他听说我的病好多了,想看我,便叫人来陪我到他的房里去。
  我走到床前,跪在踏脚凳上,望着他的憔悴的脸,叫了一声“爹”。
  “你好了?”他伸出手抚摩我的头,“你要乖乖的,不要老是拼命叫‘罗嫂!罗嫂!’你要常常来看我啊!”罗嫂是在我们病中照料我们的那个老妈子。
  父亲微微笑了。
  “好,你回去休息罢。”过了半晌父亲这样吩咐了一句。
  第三天父亲就去世了。
  于是我的环境马上改变了。好像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剧变。
  满屋子都是哭声。
  晚上我和三哥坐在房间里,望着黯淡的清油灯光落泪。大哥忽然跑进来,在床沿上坐下去,哭着说:“三弟,四弟,我们……如今……没有……父亲……了……”
  我们弟兄三个痛哭起来。
  父亲一死,我进中学的希望便断绝了。祖父从来不赞成送子弟进学校读书。现在又没有人出来替我讲话。
  我便开始跟着香表哥念英文。每天晚上他到我们家里来教我,并不要报酬。这样继续了三年。他还帮助我学到一点其他的知识。祖父死后我和三哥进了外国语专门学校,我就没有时间跟着香表哥念书。他后来结了婚,离开了成都,到乐山教书去了。
  香表哥是一个真挚而又聪明的青年。当时像他那样有学识的年轻人,在我们亲戚中间已经是很难得的了。然而家庭束缚了他,使他至今还在生活的负担下面不断地发出绝望的呻吟,白白地浪费了他的有为的青春。
  但是提起他,我却不能不充满了感激。我的智力的最初发展是得到两个人的帮助的,其中的一个就是他。还有一个是大哥,大哥买了不少的新书报,使我能够贪婪地读完了它们。而且我和三哥一块儿离开成都到上海,以及后来我一个人到法国去念书,都少不了他的帮助。虽然为着去法国的事情我跟他起过争执,但是他终于顺从了我的意思。
  在我的心里永远藏着对于这两个人的感激。我本来是一个愚蠢的、孤僻的孩子。要是没有他们的帮助,也许我至今还是一个愚蠢的、孤僻的人罢。
  自从父亲死后,祖父对我的态度也渐渐地改变。他开始关心我,而且很爱我。后来他听见人说牛奶很“养人”,便出钱给我订了一份牛奶。他还时常把我叫到他的房里去,对我亲切地谈一些做人处世的话。甚至在他临死前发狂的一个月中间他也常常叫人把我找去。我站在他的床前,望着他。他的又黑又瘦的老脸上露出微笑,眼里却淌了泪水。
  以前在我们祖孙两个中间并没有什么感情。我不曾爱过祖父,我只是害怕他;而且有时候我还把他当做专制、压迫的代表,我的确憎恨过他。
  但是在他最后的半年里不知道怎样,他的态度完全改变了,我对他也开始发生了感情。
  然而时间是这么短!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旧历),我就失掉了他。
  新年中别的家庭里充满了喜悦,爆竹声挨门挨户地响起来。然而在众人的欢乐中,我们一家人却匍匐在灵前哀哀地哭着死去的祖父。
  这悲哀一半是虚假的,因为在祖父死后一个多星期的光景,叔父们就在他的房间里开会处分了他的东西,而且后来他们还在他的灵前发生过争吵。
  可惜祖父没有知觉了,不然他对于所谓“五世同堂”的好梦也会感到幻灭罢。我想他的病中的发狂决不是没有原因的。
  祖父是一个能干的人。他在曾祖死后,做了多年的官,后来“告归林下”。他买了不少的田产,修了漂亮的公馆,搜藏了好些古玩字画。他结过两次婚,讨了两个姨太太,生了五儿一女,还见到了重孙(大哥的儿子)。结果他使儿子们成为彼此不相容的仇敌,在家庭里种下了长期争斗的根源,他自己依旧免不掉发狂地死在孤独里。并没有人真正爱他,也没有人真正了解他。
  祖父一死,家庭就变得更黑暗了。新的专制压迫的代表起来代替了祖父,继续拿旧礼教把“表面是弟兄暗中是仇敌”的几房人团结在一起,企图在二十世纪中维持封建时代的生活方式。结果产生了更多的争斗和倾轧,造成了更多的悲剧,而裂痕依旧是一天一天地增加,一直到最后完全崩溃的一天。
  (摘自《我的家》,作家出版社2007年10月版,定价:36.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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