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民国那些渐行渐远的背影

作者:徐百柯











  
  缪钺
  清淡文人
  缪钺(1904—1995),原籍江苏溧阳,生于河北迁安。历史学家、文学史家,诗词、书法亦堪称大家。
  若喜欢中国古典诗词,缪钺的书,大概是不能不看的。
  上世纪40年代,开明书店出版了缪钺的《诗词散论》。曹聚仁评价,文艺批评家之中,周作人、朱自清、王力为前辈权威,而“后起的钱钟书、缪钺,他们的见解以及贯通古今中外的融通之处,每每超越了王国维、鲁迅和周作人。”
  久居海外,于上世纪80年代回国的诗词名家叶嘉莹曾回忆说:“我对缪先生之钦仰,盖始于三十余年前初读其著作《诗词散论》之时。我当时所最为赏爱的评赏诗词的著作有两种,一种是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另一种即是先生的《诗词散论》。我以为这两本书颇有一些共同的特色,那就是他们均不只是诉之于人之头脑,而且也是诉之于人之心灵的作品。在他们的著作中,都是既充满了熟读深思的体会,也充满了灵心锐感的兴发。”
  从那时始,缪钺和叶嘉莹合著了《灵溪词说》。这是又一部于词学研究和鉴赏领域,不可不读的书。
  缪钺的儿子缪征明回忆父亲:他常在屋里走来走去,背诵古人的诗词,或者自己作诗填词。“他的声音有高有低、有长有短,像唱歌一样。可能那种时候,对他来说是很大的享受吧。”
  缪征明是四川教育学院的退休教授。在他记忆中,从没见过父亲暴怒,也没见过父亲欣喜若狂。“大概只有在逗小孩的时候,他会哈哈大笑。”
  缪征明说,父亲这辈子最高兴的时候是听到抗战胜利。“当时他就在屋里走来走去,欣然四顾,嘴里不停念叨着‘好了,好了,这下好了’。”
  而父亲这辈子最烦闷的时候,是在抗战中,当时他为了国事、为了学校欠薪,经常在屋里踱步。“他也只是叹气,就这样,‘唉……唉……’的。”
  缪钺生性清淡。文人的习惯中,他于酒没什么兴趣;喜欢喝茶,而且非常讲究。秋天,他喜欢吃螃蟹。虽然在四川大学任教授几十年,但螃蟹是不会做成麻辣味的,而是最简单的清蒸。
  在缪征明家中,两面墙上分别挂着父亲的两幅字,临王羲之“兰亭序”和“尺椟”。有研究者认为,缪钺的书法“颇得学养之助”,“缪先生当千余年后,其诗文书法皆能得魏晋之髓,若非其学养至深厚,是难以达到这一境界的”。
  缪钺为人也颇具魏晋风度。红学家周汝昌上世纪50年代初任教于四川大学,出版了他的名作《红楼梦新证》,于是送一本至缪钺处。不久,时值大年初二,他要进城,在汽车站遇见缪钺。缪钺老远就打招呼,过年过节的话一概不及说,开口便是:“你的书,我接到后很‘贪’地一下子读完了,甚至耽误了吃饭和入睡。我已作了两首七律咏它。”说着,就将诗逐句地高声诵给周汝昌听。
  当时,在站台候车的人们都惊讶地望着这个“怪人”,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周汝昌回忆:“先生当时的那种兴奋的神情,旁若无人的风度,至今历历如在目前。”
  缪钺不是一个幽默的人,但偶尔也会有一两句妙语。抗战期间,他任教于内迁遵义的浙江大学,和数学家苏步青是同事。苏步青喜好诗词,常来缪家谈论。缪钺会指着他告诉儿子:“苏伯伯是大数学家,他‘数不清’还当数学家!”
  缪钺的孙子缪元朗从小和爷爷长大,他说:“爷爷从来喜欢安静。”一次,儿时的元朗在家中跑来跑去,踩得地板嘎吱作响。缪钺也不呵斥,而是把他叫进书房,抱起放在自己身旁的藤椅上,说:“咱们比赛闭上眼睛打坐好不好?”
  缪元朗笑着回忆:“于是我就上当了,闭着眼睛一心要比过爷爷。坐了半天,睁开眼睛,发现他早在那儿写他的东西了。”
  关于文史大家,总是会有很多记忆力超群的故事,比如陈寅恪。缪钺也不例外。上世纪70年代,他患严重的白内障,双眼一度完全失去视力,但仍坚持给研究生上课。当时,缪先生坐在讲桌前,全凭记忆引经据典。他的一位学生则站在他身后,在黑板上书写。
  1989年,缪钺获得了一项很高的荣誉,国家教委普通高等学校优秀教学成果国家级特等奖。
  他去世以后,史学大家周一良曾撰一联:“文史回翔,绛帐春风三千弟子。诗词并美,灵溪妙谛一代宗师。”
  很多人认为,这是对缪先生最精当的评价。
  
  
  杨晦
  沉默的五四英雄
  杨晦(1899—1983),原名兴栋,后因痛感社会黑暗,改名为晦。辽宁辽阳人。现代作家、文艺理论家。
  杨晦被认定为一个英雄。成就英雄的舞台背景是五四运动。“大师传略”中关于杨晦一条这样写的:1917年考入北京大学哲学系,1919年积极参加五四运动,为火烧赵家楼领导者之一。
  但他始终沉默着。
  杨晦的老友臧克家曾回忆说:“我读到参加过五四运动的别的老同志所写的火烧赵家楼、痛打卖国贼的回忆录。文章说,当年冲在前头,越墙而过的有七八个英雄人物,杨晦先生就是其中之一。可是,我与杨先生相识这么多年,未曾从他口中听到这消息。”
  他的学生吴泰昌说:“杨晦老师不愿谈起自己。我是从一位北大老校工那里知道他是五四运动火烧赵家楼的勇士之一的。”
  他的另一个学生黄修己说:“只凭他是五四运动中带头跳进赵家楼的健将,而又绝口不提当年勇,就够我们佩服一辈子了。”
  “我父亲是从小地方出来的,家里很穷,他的性格里其实有一种保留了一辈子的农民的影响。”2004年5月19日,杨晦的小儿子杨铸接受记者采访时这样评价父亲。
  在杨铸眼里,父亲话不多,也不太爱交际,在当时的北大,绝对算不上是一个出风头的人。“不过,我感觉那个时期北大的风气始终对他有很大的影响,所以参加五四是很自然的事。”杨铸强调。“后来就传得比较神了,好像说他是第一个跳墙进入赵家楼曹汝霖住宅的学生。我父亲曾经偶尔提到过,他肯定是比较早进去的,至于是不是第一个,他的原话是‘不一
  定’。他从来不认为他当时是领导者,而只说是一个参加者。”
  与杨晦相交60年的冯至,说起他这位挚友称,“他在一般人面前沉默寡言”。
  杨晦50岁生日那天,他在北大哲学系的同班同学朱自清发来贺信,信中写道:“我直到现在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您的脸,您的小坎肩儿,和您的沉默!”
  曾师从杨晦念研究生的郁源回忆说:“既是北大的一级教授,又是北大的系主任,多么了不起!所以在我见到他之前,我想象中的杨晦先生应该是高大轩昂且有些脱俗的、傲气的。结果,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位身穿旧拉呱几中山装、面容消瘦、身材矮小、年近60的土老头儿,这大出我的意料。”
  郁源还提到,“文革”期间,在一次批判杨晦先生执行“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大会上,杨晦先生仍然说一些自己认为是正确的话。当学生们叫了一通“打倒杨晦”的口号后,要把他轰出去,可是他竟舍不得离开,一边被拖着,一边口里叫着:“年轻人,我是爱你们的呀!”
  从1950年直到“文革”,作为北大中文系历史上任职时间最长的系主任,杨晦留给中文系的不仅有这些故事,还有一句流传广泛,并深刻影响了中文系学风的“名言”:“中文系不培养作家!”
  直到今天,这句名言仍然不时被提及,或褒或贬,或仅为谈资。只不过,很多学生已不知道这句话原本出自他们的老系主任杨晦之口。
  杨晦打消了学生们的“作家梦”,但他并不是反对作家。事实上,他自己的“头衔”之一便是作家。在他看来,作家不是靠大学里的学科教育和学术训练就能培养得出来的,中文系应该培养并且能够培养的是,文学和语言的研究者和工作者。
  因此,他要求中文系的学生接受全面的训练,尤其是要上好语言课,“因为文学和语言关系密切,有着有机联系”。于是,“作家梦”破灭的学生们就画了一幅漫画,贴在北大文史楼中文系办公室的走廊上。画上是两摞并列的资料,一摞写着“文学”,另一摞写着“语言”;一只大公鸡一脚踩在“文学”上,一脚踩在“语言”上,题为“有鸡联系”。
  没有人知道杨晦看见这幅漫画后的反应,但学生们猜测,“以杨先生的大度,对学生的调侃当然不会介意,所以也就不可能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
  (摘自《民国那些人》,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年9月版,定价:2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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