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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议兵(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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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江望着菩提叶笑道:“大师是怎样知道这些事的,难道天天来……”话没有说完,但明显是指责菩提叶有偷听之嫌。
菩提叶躬身道:“我见到晁、王两位施主身上都有戾气,这莲花峰乃是大有佛源慧根之处,老纳说什么也不能让杀伐在这里发生!”
宋江来了兴趣,毕竟涉及到两位前寨主的恩怨,仔细道:“如此说来,大师为何不劝劝两位施主?”
菩提叶嘿然道:“这王施主酒色财气无所不好,怎能听进老纳的话语,不料有一日忽然来找我,说要做俗家弟子,学什么神功,无坚不催,我看出他心中起着龌龊的念头,就冷冷的拒绝了。”
“那晁施主虽然表面谦和,内心却有着雄才大略,这种人好生了得,他一面与我交谈,一面想着其他事物。”
宋江问道:“以大师的善恶来看,王施主和晁施主哪个更善一些?”
菩提叶淡淡道:“当然是王施主更善一些。不管是为了什么目的,既然肯来修佛,若机缘巧合,或许会专研进去,成为一代高僧也说不定。即便不是,此人的机巧恶心不过是满足一己之私,到头来只会害己,很少牵扯到旁人。那晁施主就不同了,他胸中装着大恶之事,对佛祖所言表面恭敬,实则根本不屑一顾,此人权力越大,为害越重。好在此人眉心聚煞,命不长久,否则不知要闹出多大的事端,多少生灵涂炭!罪过,罪过。”
宋江吃惊道:“大师乃修禅之人,以善为本,竟然不能点破晁施主避开此劫吗?”
菩提叶苦笑道:“我曾暗示于他,让他出家可保长寿。晁施主绰号‘天王’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根本不信老衲所说。反劝说老衲道‘佛云生死无常,生即死、死即生,我又何苦刻意避开,以逆佛言’。”
宋江转过头去望着湖面,淡淡道:“大师看我身上善多还是恶多?”
菩提叶微笑道:“宋施主介于王施主和晁施主之间,善恶很难说清谁占上风,既没有王施主的小恶,也看不清晁施主的大恶,退一步则宽,进一步则窄。”
宋江哈哈一笑:“如大师所说,宋江岂不成了得道高僧。”
菩提叶口宣佛号道:“善哉,善哉,我看宋施主果有慧根。”
宋江摇头道“大师既然一心苦修佛门经典,却对俗家事务念念不忘,岂不是对佛祖的大不敬!”
菩提叶道:“宋施主说的有些道理,但我佛慈悲,立志度尽天下人,我始终不解为何世人对权、利、色、食这般偏爱,这些都是折寿损身之物,轻则毁行,重则毁邦,佛经视做洪水猛兽,世人当作甘怡美味,却不知是最猛烈的毒药,一代代传下去,如何了得!”
宋江微笑道:“然则大师不也一样需要进食吗?”
菩提叶合十道:“不然,老衲进食是为了修身礼佛,如果说修身礼佛是为了进食,那可是大罪过了。”
宋江一怔,细细思量菩提叶这话的含义,忽然一阵嘹唳的雁鸣打断了宋江,宋江抬头望去,一行十余只大雁正‘人’排开,向南飞去。感叹道:“时光荏苒,不意秋风又气,这雁儿竟开始南飞了!”
菩提叶道:“譬如这秋雁南飞,宋施主以为‘秋雁南飞为了生存,还是秋雁生存为了南飞’。”
宋江脱口道:“为了生存而南飞!”
菩提叶赞道:“不错,所以他们很快乐,享受着生命给他们带来的快乐,而不是刻意去追求那些不属于他们的‘西飞’或者‘东飞’!”
宋江若有所思,忽听一声凄厉的雁鸣。宋江和菩提叶抬头望去,雁阵中为首的大雁盘旋着栽了下来,左侧队列中的雁立刻补了上来,充当头雁继续往前飞行,没有停留、迟疑、犹豫,向着既定目标永往直前。
菩提叶叹息道:“善哉,善哉,即便是将它们全部射杀了,可是大雁的信念已经飞到了目的地。”
菩提叶忽然抬手弹出一粒石子,宋江没有看清,有人喊道:“哎呀,怎么没有射中!”好像是吕方的声音。
宋江闻声望去,莲花峰下隐约有不少人。宋江急忙同菩提叶大师告辞,信步走下峰去。人群看到是宋江,欢呼一声。
只见吕方、郭盛等人都在里面,吕方跑上前见过礼后,兴奋道:“这燕小乙我看箭法也不输与‘小李广’花头领了。一箭就射下了头雁。”
郭盛根本没有看到宋江脸色开始变得难看,补充道:“我说还要差上许多,谁知道是不是燕青瞎蒙的,第二箭连个雁毛都没有射下。”
燕青拎着大雁跑过来,拜见宋江道:“小乙偶尔射到这雁,秋风起了,雁儿正是最肥的时候,回去熬个汤正好可以给太公补身子。” 随手递给吕方。
其实燕青是给柳絮儿打的雁,近几日眼见姐姐眉目中愁苦日增,身体也渐渐消瘦,虽不知是何原因,姐姐既不说,他也不敢动问,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出来巡猎,恰巧撞上在莲花峰下等候宋江的吕方和郭盛及一干喽兵。吕、郭二人早听说燕青的‘玄机弩’非常厉害,但是看见燕青手中所持的‘玄机弩’像一张孩童玩耍的弩弓,吕、郭二人一吹一讽,燕青果然上当,四下搜寻目标,有喽罗指出天上的飞雁,燕青毫不费力的就射下头雁,郭盛不服,燕青又射了第二箭,不过不知道为何没有射中,三人又嘻嘻哈哈时,看到宋江下来了。
宋江不满意道:“你们就闲的以射杀大雁取乐不成,要知这大雁是诸禽之中最具品性之鸟,身具‘仁、义、礼、智、信’五德,敬重还来不及呢,竟忍心射杀。”说罢恨恨不已,怒气冲冲走了,剩下目瞪口呆的燕青等人。
宋江在太公房中吃过饭,又想起菩提叶的话,心中思绪不宁,独自在自家小院内踱来踱去。走累了,来到莲花亭内,呆呆的坐在石凳上。
柳絮儿见宋江满脸愁色,不敢上前动问,看天色已晚,山风阵阵,夹带寒意。急忙找件青袍拿来给宋江披上。
宋江轻轻握住柳絮儿的手道:“弹首曲来听听!”柳絮儿回房掀开筝上盖布,坐好弹将起来。此时天上一轮明月当空,照的树影印在宋江的脸上阴晴不定。
柳絮儿轻唱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昔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不能眠。何事长向别时难。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首苏轼的‘水调歌头’宋江也耳熟能详,但今日经柳絮儿如诉如泣的唱来,更生出一股百无聊赖、忧怨怀古的意味。
宋江也不禁感慨苏轼的命运多桀,自思聪明才智如坡公般的人物,也落的如此消怀落拓,屡遭打击放逐,终是郁郁寡欢居多。想起自家身世,更是悲从心来,一行眼泪缓缓流下。宋江一心想往上走,想做个为上所喜、为民拥戴的好官,起码要在青史上留下一丝好名声。女色、钱财对他来说都是身外之物,他要的是名,为此他结交了许多与他身份相若的人,也救济了许多人。由于他的豪气,酒宴犹如家常便饭,那有时辰苦读文章,文采方面自然落后许多,几次州府会试,不免差上许多,投机钻营又非心中所愿,加上相貌丑陋,无法找到有背景的岳丈,屡屡落地也是正常。
虽然心内愤慨,却又无可奈何,官府黑暗他也看的很清,可人卑位贱,幻想有一日被皇帝偶尔发现,立刻擢升重用, 那时大刀阔斧、整顿吏制,选用良将,低御外辱,总会创下一番伟业让后人敬仰。
上梁山对他来说是最困难的选择,一旦成为反贼,就背上终身耻辱,总是会被朝廷见疑。因此屡屡想避开,但是因浔阳楼酒醉题反诗,不得不走上梁山。宋江现在也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会将‘黄巢’的名字写出,这等犯上作乱的人物是他最不理解的。
在宋江的教条里,即便朝廷对你不公,或者偶尔有冤枉你之处,凭着‘天地君亲师’,朝廷可是比父母还要值得尊重的,朝廷做错了,你可以躲、可以藏、但是不能反对他,至于起来彻底推翻朝廷,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又想起李逵的喊声‘宋大哥做皇帝就好的很’宋江想到这里悚然而惊:“此事想都不能想,怎能落一世骂名给祖宗丢脸。”摇摇头道:“不反、不反。”
经过今天的初步论战,宋江已看出大部分人倾向于卢俊义的提议。此时宋江忽然想到一个奇怪的问题,卢俊义向来很少主战,这个大名府的卢员外虽然没有确切表露出招安之念,但自己又怎能看不出来。他之所以极力笼络林冲、武松、鲁智身等人,就是发现这些人很难说服接受招安,而他们又是在梁山很有影响力的人。想到了卢俊义的豪言壮语,不禁疑惑道:人云‘娶妻豪气消,温柔乡里泡’,这卢头领竟然一改古风,不知是何原因?吴用那一棒敲打的很及时,这里是我宋江的山寨,不是谁都可以胡言乱语的。宋江根本不信卢俊义有颠覆他的力量。
但今天的论战也着实提出这个问题,现在梁山人多势众,山寨确实显得小了些。在击溃高俅之后,原本以为朝廷会派人招安,或者继续派大军征剿梁山。可是二者都没有发生,仿佛当他们不存在。
想到这里,宋江心内暗暗冷笑,出去打一打也好,不能让朝廷忽视我宋江的存在。不过求战之前还是应该想办法去探探朝廷的口风,梁山在朝廷中到底是何地位?
此时,一个柔软温热的身体慢慢靠入宋江的后背,双手轻放在宋江肩上,一屡幽香袭来,宋江浑身一震。背后柳絮儿低声道:“寒气重,当心别伤了身子。”宋江感激轻拍柳絮儿的圆润柔夷,柳絮儿胆大起来,幽幽问道:“相公竟始终嫌弃我出身烟花场所不成?”宋江只觉得后颈有凉物滑落,恍然感觉出柳絮儿眼泪滴落,一时感动,转过身来,扶过柳絮儿柔弱的身体,轻轻道:“我一个身高五尺的落魄小吏,避祸在此,能娶柳姑娘这等人物为妻,实是说不出的快活,休怪我这些日子冷落你。现今山上事务繁杂,我做大头领的,怎能贪于安乐,让他人笑话。”柳絮儿黑夜中看不清宋江脸色,有些扭捏道:“我知道相公事务繁忙,今夜特地在房中备了些酒菜,我们、我们夫、夫妻两个还从未单独吃过饭哩!”说到后来,几乎声不可闻。
宋江悚然一惊,柳絮儿看出宋江有异,有些恼怒问道:“相公好像很怕和贱妾独处,却是何道理?”宋江笑笑道:“柳姑娘何须猜忌,我正有一事相求。”柳絮儿心中高兴道:“相公有何事尽管吩咐,絮儿无有不从。”
宋江感动得点头道:“非是我不愿同柳姑娘欢好,实是形势所迫,现在山上兄弟和战之事争论不休,我也委实难以决断,日久下去,恐生祸乱,我现在是寝食难安那!现在朝中佞臣当道,闭塞君听,我等拳拳报国之心却无人可以告白于皇上,否则皇上定会下旨招安,也可使各位兄弟正名除恶,青史留笔。否则和朝廷斗将起来,不免两败俱伤,实在是可惜。”柳絮儿懵然道:“这等大事,我一个小女子又能如何?相公难道是想让我见皇上不成?”宋江微笑道:“好机敏的姑娘,柳姑娘在京师和周邦彦大人相熟,只要将我的信件转交周大人,请周大人帮忙带转给皇上,应该会有很大机会。”柳絮儿听说到周邦彦,脸上立时露出一丝喜色,忽然又阴暗下来露出忧色。
宋江安慰道:“我派小乙和你同去,你扮作进京赴试的举子,小乙做书童,解珍、解宝兄弟做仆从,你等秘密赴京,我对外就说柳姑娘去寻亲,此事万无一失。”柳絮儿幽幽道:“我倒不是怕凶险,只盼相公能好好待我,我便知足了。”
宋江满意地笑道:“好吧,我去太公房里问安后就回来。”柳絮儿心理闪过一丝不快道:“我和相公一起去吧。”宋江劝阻道:“我去去就来,你先在房内等我。”说罢急急走了。
柳絮儿怏怏的回到屋内,叫来丫鬟把几样菜重新热过,过了半个时辰,一个太公房内丫鬟进来道:“宋头领去军师处议事,请夫人自用饭安歇。”
柳絮儿眼中泪水瞬时涌出,倒在床上呜呜哭将起来,一个贴身丫鬟上前轻轻劝道:“夫人、夫人、说不定宋头领很快就回来。”柳絮儿翻身坐起怒道:“你们都出去,出去。”说罢将丫鬟赶出门外,大声道:“今夜谁也不许进来。”将门重重关严插上门闩。
柳絮儿回到屋内,看到桌上的酒菜,凄然笑道:“我却等你到几时回来。”回头看到一旁的古筝,信步走到近前,凝视着心爱物,泪水一滴滴落下,有几滴落在琴弦上,玉珠般悬在那里,在烛光中不住颤动,映射出道道霞光,柳絮儿伸玉指轻轻一捻,发出幽怨的弦音。一时悲伤难忍,十指慢慢在琴弦中留连,轻轻吟唱道:“粉泪湿古筝,只怨郎情薄。梦到巫山第几峰,酒醒灯花落。数日尚春寒,未把罗衣著。眉黛含颦为阿谁,但悔从前错。”
吟罢回到小桌前倒酒喝将起来,一杯杯酒下肚,眼睛不时瞧向门外,仔细聆听是否有脚步声。心内明知宋江几乎不可能回来,可是还在盼着,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了。柳絮儿将一壶酒喝净,眼中已呈迷离之色,脑中还在想着、盼着,自言自语道:“我先去将门打开,免得相公回来我醉酒无力起来。”身体摇晃着站起,向门边走去,一时只觉天旋地转,根本看不清门在何处。偏在此时,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柳絮儿大喜之下,身体一阵眩晕,将墙边的红烛扑灭,一股熏粘的蜡油味传来,柳絮儿已顾不上许多,黑暗中,反而辨清了方向。趔趄着走过去,急急打开门,门边可不站着宋江,柳絮儿合身扑到宋江身上。此时酒性上来,柳絮儿满脸娇红,双目紧闭,一时春情荡漾,樱桃口已然封住宋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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